【散文】调一杯美酒

 

我只路过她一个小时。夜色中她倔犟中闪过一丝无助的目光,交织着华灯初上的光影再次被打开在我脑海。

那天晚上散步到火车站广场,经过东出口时,见许多人围成一圈,好奇心驱使我挤进包围圈。一个穿浅色衣裤的女人坐在地上打电话:“你们快来……对,就在火车站坪里………他打了我,你们来抓他………”

站在她三米处的路边的一高高灰衣男人不时对她说:“来啊!看派出所的人到底会抓谁!你有本事是吧!”

灰衣男地道本地人,女人讲普通话,有浓郁外地口音的普通话,两个互为外乡人的人怎么打架了,还打110了?我从嘈杂中很快知道大约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她和他都是火车站开往东乡路线营运队的的士司机,因争夺客源而起争执。外地口音的女人才加入一年多,算车队的新人。

这个路口我太熟悉,火车站,邮政局,医院,超市,繁华喧嚣的地段。私车营运队搞了十几二十年了。东乡人口众多陶瓷机械烟花等制造厂家密集,经济发达居四乡之首,我公司经常给那边厂家搭要急的机械配件等,就是委托这些车,车主很热情耐心,定将东西准确快捷地送达。有人流动量的地方就出租车生意好的地方,也不操心回头客,清早或半夜,你要往东走来这保准你成行。

一个外地女子能进来分一杯羮,早出晚归干着一帮男人干的工作,令人侧目。我观察着这个身材精瘦三十多岁的女子,黄短发,黑皮肤,五官深遂似歌星韦唯,坐在地上未动,也可感觉到她的敏捷利落。她眼睛定定地望着对手,没有泪的江湖能放出匕首。透过那看得见的锋利,我捕到一丝悲凉,秒闪秒逝,但真实虐心,哀怨至极,孤独求败。我想起在云南,无论是大理还是丽江,的士司机,掌托车手,大部分是女的,她们戴着白色防晒口罩和袖套,只露出黑眼睛载着游客在大街小巷穿梭。我们问导游,这里的男人干什么去了?导游说,在家里,睡觉遛狗晒太阳,喝茶斗酒打赌博。我欣赏自立努力的女子,但当时我特诧异,想不通这些女人要一个风雨一肩挑的婚姻是为了什么。

抛开吵架打斗的原因,也不理论谁占理,女人被骂被打了被撩倒在地是实,在这个最需要丈夫救场的时候时候,她却只能求助110。她老公呢,家人呢?平常不爱看热闹的我决定为一份诧异停下脚步。

九点的街道褪去白天的燥热,落俗的剪影在未见阑珊的灯火里从容淡定。看热闹的人停停走走,有人司空见惯,一笑而过,有人指指点点,有一句没一句地以自己的观点评叛着事情的曲直是非。市井闹剧中的人火苗中烧,路过的人看到的只是一缕轻烟,然后沦为他们茶余饭后的小谈资,眨眼就消散无痕。

地上的女子打完电话,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那个男的:“你别走,110马上来!你打我这是第三次了,不搞清楚我不信了!”

灰衣男人冷笑:“每次都是你先动手的,法律规定了你打我我还不能还手是吧?就打了你,怎么样!”

这时,有个要坐车的人问,你这车走不走?灰衣男拉开身旁的小车后座车门:“上去上去,马上走,再等一个客就可以走了。”我看到黑色的小车内后座上已坐了两个人。他的话音刚落,又来一个人搭车。灰衣男招呼他坐副驾驶,然后自己也准备钻入车内开车。

地上的女人旋起,箭一样几大步奔至车前,比男人还快一秒拉开车前门,占据驾驶室阻止发车:“你不能走,打了人还想拉一车客溜,没门!”灰衣男按住车门,掰着她的右肩往外一拽,女人被扯开,他自己钻进了车内。女人再扑上去,整个上半身栽在方向盘上。灰衣男推开她,自己也下车,指着她的鼻尖:“你这堂客们疯了吧,放泼是吧,阻我的车!”女人毫不示弱,昂头迎上去。

唾沫星子在路灯下互喷对方嘴脸,灰衣男的拳头高高扬起,霍霍生风。不管什么情况,男人打女人就是不对。眼看拳头就要砸下来,我冲了上去,挤在二人中间,用力推开女人:“你不要拼上去了,你打得过男人吗?蠢啊你,你打他十拳抵不过他一拳,吃当面亏划不来!”围观的人又上来两个,劝那男人不要动手。这时候,车内的客人也开门下来,我对他们说:“已报警了,你们另打车走吧。”男人看看我,欲言又止,然后不耐烦地示意他的顾客走人,自己又站回原来站的地方,女人则一屁股坐在男人的车子正前方,掏出手机打电话,用的是外地方言,旁人一句也听不懂。

她一改高扬激越的音调,音量低沉,在说,在诉,哽咽着,抽泣着,泪水流下来,从高高的颧骨到方方的下巴,试图抚摸捋顺途经一路的委屈抽搐。

围观者的人叽叽喳喳。有人说男人打女人还是不应该。有人说这个外地女人是永州的,强的要死。有人起哄:打就打一架,想拍个抖音玩。还有人操心110啥时候到,看完结果好回家。

按理,出租车队也是有规矩的,排队发车,固定的车固定的客,没必要争啊,打架的成本很高的,要么经痛要么赔钱,都耽误挣钱的大好时光,出了事内部没个管理的人吗?我说出我的疑问。灰衣蓝冷笑:卵规矩,鬼人管!人群中有人捂嘴低低地说:有人呗,他们只管收钱。这时一个瘦小的光头男人不知从哪儿闪出 的,对着灰衣男涚:“怎么没规矩,最好你们再打一架,打死一个图索利。”灰衣男推着光头男往远几米的树下去:“她在这搞早晚不得安宁,今天是完全怪不得我,她放泼,放谁也忍不住。”“你们只管打,哪一日打烂了饭碗都不要赚吃了!”光头男狠狠地低声地说。

女人放下电话,瞬间就收了泪,如一只刺猬重新竖起利刺,擡起左手高声向众人说:“看,手背和手腕都肿了,你们不知道,才被他的扭的,还扯了我的头发,头皮已经麻木了,当时我以为头皮被揪掉了……不就是吃住一个女人吗?他早就放话要打我,打跑我,好啊,我还就坐定了!”

灰衣男斜视着女人:“我真用劲,你的手会几截!”

打跨在地却还得自己撑强,油然而生的怜惜叫我蹲下身。曾听过有人受到外力撞击当时没事,第二天不省人事的事,我问:“你手和头要不要去医院照个片?”她与我的目光对视了一秒,右手握住我的左手:“我手臂痛,头还痛得更厉害,你帮我按按。”互不相识的人可以做短暂的熟人,朋友。她的手掌手背,干巴巴的,仿佛全部上了茧。我的手抚过,像摩挲过一块窑砖。女人的手怎么可以是如此的硬?记得奶奶说过,女人的手柔软才有福气,手绷硬的女人命苦。

你家人呢,丈夫呢?我小声问。我永州嫁过来的,他不在了。她小声答。你怎么干这条线的出租?我原是开的士的,前年一熟人另有事干离开这,我顶上的,所以有人欺我没老公,想欺走我。那你走呀,做得打打杀杀提心吊胆的。不行,我房贷每月四千多,还有儿子马上进高中,我不会丢了这个地盘。

她语气坚定,目光倔犟得没有商量余地。隔行如隔山,我不懂她的生存之道。洗去脂粉,她就是一个拼生活的人,不仰仗谁不示弱谁,在日夜奔波的日子里争取着属于自己的一片晴空。

我站起来双手压看她的太阳穴,头顶,后脑,她说又麻又痛。我说,你还是赶紧去医院检查一下,内伤看不见。她说,等110来了就去。

灰衣男听罢,做出摸头按胸的动作:“哎呀,我也脑壳痛一身痛也要去检查。”我笑:“你老皮老肉的好着呢,就别装了。”众人都笑。

“这里有监控摄像头,看看谁先动手!我自卫还不行,让着她打除非是傻子。”他指了指侧上方,众人都往头上的电线杆子望去。

白色的警车划过夜色,鸣笛呼啸而来。警察问:“谁报的警?什么事打架?”女人眼中一亮:“我,我被人打了!”灰衣男举手:“我也被打了。“

警察看了两人一眼,对女人说:“你讲下情况。”女人站起来:“他的车在前,我的车在后,他的车坐了三个人了,当时来了客走向他的车,那他的车就满了,跟着又来一个客,我就上前去招呼上我的车,他就跑过来骂我抢客,然后就打我了,我手,头,肚子,都受仿了,而且,这是第三回欺我了,警察同志,人吃良心树吃根,你先评个理,马上抓了他去吧!”

灰衣男几次想插嘴表示异议,警察摆手堵住了:“你们的规矩事非我不管,我只管打架,受了伤的赶紧去医院,医好了再带发票来找我!至于谁先动手,你们的一面之词我不听,等下调监控一看就知道。”

女人听罢身体又沉了下去,坐回地上:“我不去医院,他把我打了,我要求处理他!”警察回应:“妹子,在处理呀,你先去医院。”灰衣男的表情明显轻松,还多了一丝暗笑。

我也对出警抱有更多期待,忍不住对警察说,据说他们已不是第一次起争端,每天在一条路上跑,说不定明天又打,彻底解决一下才好。警察说:“其他事不由我们管,要不留后患的处理还不容易吗?明天一车给一大锤,都不要在这搞非法营运了!”又问我是她什么人,一听我是路人甲,转催女人:“你快去医院检查吧!”女人说:“我不去,他打了人走了怎么办?”警察拍拍胸牌:“我负责!”女人还是不动:“我哪哪都痛,我也没钱,我要等我妹妹来。”警察说:“医院就在对面,你先去看伤呀,你报警了又不听处理,怎么搞?你催下你家人快来。”女人掏出手机,手机黑的,没电了。我递过去我的手机。

我催她:“去医院吧,警察会公平定论,也不一定讲谁先动手。”她摇头表示要等她妹妹来。十点了,渐浓的夜色唤走了大半围观的人。风起,夜空布满灰色的云往下沉,似要变天。女人背风而坐,宽大的浅色衣裤越多发凸显出她的单薄,黄色的短发凌乱一面。想起箫红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单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

生活的千般滋味,包括岁月静好,也包括荆棘丛生。疲惫,焦灼,也要奔突前行的人,只因有要抵达的地方,抵达的方式,不尽相同。

我在想,不肯去医院,也许是担心监控记录对她不利,或许身体的伤是可以承受而心里的压抑愤闷才让她难以排解。

一会儿,一粉色衣裙身材娇小的女子匆匆跑近来,用外地方言问了一下地上的女子,然后一直接找灰衣男子,一口我们本地话:“你打我姐姐是吧,你好意思,一个男人打一个女人,你会打,再打我看看!你想打跑我姐好加车子是吧,就不得走!”眉眼与姐姐神似但白晰俊秀的她扬脸逼上去,双方去扯男人的衣领,咆哮的小狮状。曾听说永州女人猛匪,能用武力解决的事就不会动口。今天看来,并不全是玩笑话。

灰衣男则指着她:“你松手,她不守规矩还死强,我就打,见一回打一回!”粉衣女子不松:“警察听听,他还会打,今天把话当你们的面丢下,我们姐妹出了啥事就是他干的!你们快抓了他去!”

剑拔弩张的场景被警察喝退:“你一男人与女人较什么真?你先带你姐去医院,明天来找我!”

“我们没钱,不去。”

“派出所只处理事不垫钱,你们自己想办法,要不都先回所里处理,总缠在这不是个事。”

姐妹俩交流了几句,听不懂的家乡话。白色的警车划过夜色,鸣笛呼啸而去,广场一角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第四天后的夜晚,一个叫“举杯”的人加了我的微信,头像是个女人的背影,右手反后不握鲜花而是一个高脚玻璃杯。我通过了,好奇地点了她的朋友圈,唯一的一个圈,一家三口笑颜举杯,女主角似曾相识,时间停留在2017年。不一会收到信息:谢谢你,你的手很柔软。

几分钟,酒杯就删了我。

我把回复抛向夜色:生活如调酒,别忘了调一杯美酒柔软那个风雨一肩挑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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