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凌波

(一個很平常,毫無波瀾的故事。)

南國都城陷落,院裏是父親和先生焚書,院外滿城百姓呼嚎奔走,遠遠看去,城門口血紅一片。

兵馬殺進城,都城一片血海,先生令人策馬車帶鄒南雁從側門出去。路上不少人逃難,把路擠了個水泄不通,還有幾個淫笑的混混拉幾個髮髻散亂的女人進屋。

這亂象觸目驚心,馬車一趕,踢開了下頭百姓出城,也巧,馬車剛出城門就遇上了西衛兵馬,車伕不由分說被劈下了馬,兵馬匆匆,還未搜查就走了。

鄒南雁一個女孩子,才十幾歲,撩開簾子見了死屍,孤身一人又在荒郊野外,嚇得六神無主靈魂出竅。

她心裏知道要去西衛找先生的朋友白珏,可她現在沒了主意,只想回家。

回去那就是送死,她無奈步行從人煙稀少的地界穿過邊境線,國與國之間向來戰亂,常有流民亂竄,她也就當了流民。

好在她之前跟在妙竹先生身邊,聽了不少雜書,要飯的時候給人講兩段書,多得兩枚錢活下來。

大概煎熬了一年半,正是冬天,鄒南雁套一件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棉襖,站路上要飯,風雪滿天,行人都抱着胳膊縮着脖子走路,沒人可憐她。

鄒南雁支着身子直看漫天飛雪,覺得自己要餓死了,思索之下,丟了僅剩的尊嚴跪下,掛着淚痕間間斷斷哀求着,“凍死了……餓死了……”

大雪蓋在身上將近兩個指頭厚的時候,突然有個人停下了,那人裹得嚴嚴實實,問道,“你是南國人嗎?”

“嗯。”

“你叫什麼?”

“……”

“我最近一直在找一個小姑娘,和你一般大,叫鄒南雁,你認識麼?”

鄒南雁忙問,“你誰?”

“在下白簡。”

這名她是認識的,白珏先生的義子,她如釋重負,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仰面朝天大哭起來。

從那以後,鄒南雁就跟着白簡去了西衛都城,白珏先生畫工無雙,是都城有名的畫家,他家裏多有千里趕來求學的學生,人一多,白先生自顧不暇,就叫白簡對她在意,但也只能做到生活照顧。

她一個女子不能事事告訴白簡,於是她僅僅在白家喫住,白天裏,白先生教弟子畫畫,她就出門去都城人最多的望雨街上的呂梁橋頭說書,掙兩個賞錢存着。畢竟是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不好過去討錢。

說書這件事她是算會的,小時候不愛念書,就愛聽妙竹先生說故事,所以現在大字不識一個,但是腦子裏存了不少奇事,這些年流浪,也聽了許多西衛民間的傳說,講點掙錢也是可以的。

白先生的幾個弟子中,有個齊不吝,非常討厭她,覺得她在外頭拋頭露尾,又講些鬼怪情愛,丟先生面子,常常數落她的愚蠢,然後拿一蔑視的目光刺向鄒南雁的脊樑骨。

鄒南雁知道這事,一開始紅着臉背過身去,第二次她氣得發昏,當着白先生的面一腳踹倒了齊不吝的畫架,怒罵他小人。

撕破了臉後她也哭了,覺得自己是很丟臉,又很可憐,她心裏默默發誓,要比他齊不吝更加利害。

呂梁橋

暢音閣中人頭攢動,花紅柳綠,樓下都是茶香和花果甜點的香味,裏頭的看客都鬧鬧哄哄,齊齊盯着臺上,時不時喊好。樓上就文雅得多,一個個雅間一圈圍住了戲臺,正中雅間裏坐着的就是宣德公主,隔着簾子看戲,並不高興,她興味淡淡,聽見她起身輕輕一聲回去,侍女立馬起來伺候。

這些帝王將相的老故事,膩了,乏了。她坐轎子回家,也是經過望雨街,路過嘈雜的街頭時,她感覺轎子有些傾斜,知道上了呂梁橋,於是閉眼蹙眉,突然隱約聽見人羣嘈雜飄來一句奇怪的話,“那大蟒正要渡劫。”

“停!”她隨即撩開簾子尋聲音的來源,斜下過去呂梁橋口是一個說書攤子,有趣的是是個女人在說書,內白底外天青色罩子,支一張桌,手拿一把扇,有模有樣,嘴裏還講個不停,看客才寥寥四五個,這麼看着的功夫,人又走了倆。

“大蟒修煉了五百年,纏着一棵合抱大樹將要渡劫,它哪兒知道下頭有一隻活物候着它,就爲了來報仇......”

這些倒是很新鮮,她從來沒聽過,隨行侍從忙過來,“夫人,這裏人雜,要是喜歡,小人讓她來府上說來。”

“嗯。”宣德點頭,隨即放下了簾子。

於是鄒南雁跟着下人到了裴府,擺了桌子和其他物事,等都收拾好了,裴夫人才款款而來,她看猶如神仙一般的裴夫人,這一張十幾歲的嬌嫩的臉,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裴衝的女兒,穿一身正藍,這是西衛王族之色,顯得端莊秀麗。

裴夫人坐下來緩緩說道,“剛聽你講的故事有趣,講講。”

旁邊侍從既羨慕又不屑,心想這人能講出什麼來。

這次的故事,是一靈狐和大蟒結仇,誤殺大蟒後,在大蟒腹中得了一個孩子,撫養長大後取名柳生,後和凡人小姐相愛之事。

“那柳生眉眼如畫,脣紅齒白,正是一少年好兒郎,和公孫小姐一見就對上眼兒......”

“公孫大人不肯,查他底細,令柳生自以爲蛇妖,不敢和道士對峙,只能匆匆而逃......”

“靈狐相助柳生,打退了道士,令柳生和公孫小姐相聚......”

“道士懷恨,暗中下藥讓柳生化爲蟒蛇,令他被家丁打死,公孫小姐也被嚇得一病不起......”

“靈狐遂和道士鬥法,敗了道士還柳生人之清白,可已經陰陽相隔,不能更改。”

這虛無縹緲的故事,讓夫人聽得一時叫好,又一時咒罵,最後嘆道,“聽來熟悉,但也有有趣之處——你叫什麼名字。”

“鄒南燕。”

“賞!”夫人一聲令下,便過來一個小廝拿出錢袋拿出了一枚銀錠,她笑道,“你講得有趣,明日再來。”

鄒南雁本對這些王公貴族並不感冒,可她的故事被如此肯定,一時也極爲高興,立刻答應了。

出去時走的也是府上的側門,路上那小廝突然遇見了一丫鬟,像是很忙,小廝抱歉不已,讓她多等一會兒,隨即離開了。

等着路上,她得意不已,總覺得自己已經比齊不吝好了很多了,她昂首挺胸,觀察四周,看這一院子假山水池,竹子花木,遮天蔽日,好看極了,她極其高興,看什麼都亮堂,可她又頓覺不該,我講的再好,也都是俗事。

想的時候,突然一陣酸臭味傳來,她捂着鼻子去看,見一婢女手裏拎着兩桶泔水,氣味刺鼻,小婢女滿臉通紅,像是凍傷,出於同情,她走過去想幫忙。

黎似拎着兩桶泔水正費勁,看見一整潔少女迎面而來,她立馬低頭退開讓路,卻看見少女雙腳在她面前停下伸手。

“我幫你拎。”

小婢女驚異擡頭,立時撞進了她親切的笑容裏,“這倒是不需要......”

僅僅六個字,讓鄒南燕聽出了別的東西,她笑問,“你的口音好像不是這裏的,像南國的口音啊。”

說到了她的痛處,婢女低了聲音,“我是......”本以爲要被奚落一番,卻聽到了讓她驚喜的話。

“我也是,你在這裏還好嗎?”

見了老鄉,小婢女紅着眼要哭了,“哪兒能好呢。”

“你——”鄒南燕猶豫了一下,剛見了敵國公主,這又見了故鄉人,頓時覺得無比親切,立即把懷裏拿出那枚剛得來的銀兩塞過去,“錢不多,你拿着。”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黎似手攤着看銀兩,估摸有二兩,她問道,“我叫黎似,你叫什麼,我以後......以後我出去還你。”

“我叫鄒南雁,不過這錢不還也沒事,像你這樣的可憐人我本想贖你出去,可惜囊中沒多少銀兩。”

正是同鄉相見,最是話多,卻還未多說就被人打斷了,“你死人啊!手腳斷了嗎!做點小事拖個沒完!”那小廝罵罵咧咧起來了。

黎似見狀,收了手拎起桶匆匆告別。

鄒南雁看着她離開,心中酸楚,她在想是拿錢贖,還是和夫人討個賞。討賞簡單,可她有自己的脾氣,可以給夫人說書掙錢,但不想和敵國公主賠笑。

夫人

裴衝之妻是西衛宣德公主,她自認爲是被衛王作爲獎賞賜給了朝賀將軍裴衝,君王之命,不得已相處,也毫無恩愛。

裴衝對她也極其尊重,但全然沒有夫妻之意,他心裏已經有人,說的是他四年前打攻南國,作爲先鋒衝進了南國都城,在城樓上見到了南國大將軍華雀今,華將軍一身銀白鎧甲,手持一紅纓槍。兩位將軍一見面就刀劍相向打了個不分伯仲,裴衝手持一條八角混銅棍,悍然一棍砸在了華雀今的頭上。鋼盔從她頭頂飛出,頭上的亂髮飄下,同時,頭上的血漿也蓋住了她的左眼,她差點失去意識,在原地晃了晃才勉強沒有倒下去。

裴衝肋下也被長槍戳了個窟窿,他支着銅棍忍着傷去看,這纔看出來這位大將軍是個女的,他驚了一驚,立即後悔了自己下手太重,“華將軍別動!我這就叫軍醫!”

華雀今歪着頭,“爲俘?”笑了一聲,轉身走到城牆邊毫不猶豫地倒了下去。

他趕緊折回了城門口,再看見的已經是華將軍的屍首。

華雀今的死埋葬了南國女王的下落,也如一根刺扎進了裴衝的心裏,以至於到了後來對宣德公主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衛王堅持,他也不敢拒絕,如今北伐,他也並不覺得有甚牽掛。

宣德也不想把他放在心裏,但是面子功夫還是做的。

前一陣裴衝北伐,一到陣地就病了,怎麼也不好,宣德就令人做道場唸佛求裴衝平安,其實她抽空還是要去暢音樓聽戲。

不然怎麼碰見的鄒南雁。

相遇

話說僅一面,讓黎似有了生活的勇氣,她沒來由覺得鄒南雁還會來,彷彿會風吹散烏雲,露出熾熱的太陽來。

後來她又知道鄒南燕是夫人喜愛的說書先生,每天都會來,她更加欣喜,想起鄒南燕說過想要贖自己出去,於是天天等。

裴府一下子就有了兩個人等着鄒南雁,一個等着她的故事,一個等着她的人。

第二次前往裴府之前,白簡有所耳聞,在她出門前喊住她,“鄒姑娘,你這是還要去裴府嗎?”

白簡這一問,鄒南雁下意識挺起胸膛,自豪一笑,“嗯。”

“你……事事小心。”

“好!”

另一側齊不吝眼白一翻,“嗤——真算是南國人。”

鄒南雁聽到了,眉頭一皺想要發作,但忍着,手臂僵直扶着門出去。

這次到了裴家,一見裴夫人正等着,她生出一股勁,中氣十足,“今天,在下講一從西衛邊境之事,話說在……”

“不要。”宣德立馬打斷,“還是講神仙故事罷。”

“啊——好吧。”

她們這麼一來回,鄒南雁就知道了,宣德公主更愛虛無的情愛故事,那些神怪和仙妖,都是她喜愛的,但是一觸及現實,她就不太有興趣了。

宣德也在那些虛無的故事中迷失,在那個虛幻的時空,她可以跟着故事中的人物可尋找自己的所愛。

雷霆

第九日,她還是去裴將軍府說書,都收拾完畢,她舉着扇子正要講,還未說話,突然門口一陣嘈雜,鄒南雁立馬閉了嘴,轉頭去看什麼事情。

宣德憤憤讓人去看,小廝還未過去,就見太監宮女舉着儀仗進來,傳了一口諭,“吾王有令,即刻宣公主進宮。”說完居高臨下地看她鄒南雁。

宣德心裏有底,這幾天前方戰事齟齬不前,裴衝患病,自己忘了這些,還時不時出去聽戲。她惶惶不安,即刻跟着太監出門,也忘了吩咐人收拾府上殘局。

公主一出門,太監瞄了一眼角落的鄒南雁,“扔出去。”

鄒南雁立即去抓桌上的扇子和桌布,還沒抓住就被倆禁軍提起,粗暴拉出去從後門丟去,丟麻袋一般,揚起了一陣土。

兩位禁軍大人拍拍手令人關上了門,鄒南雁莫名其妙,不覺得自己得罪了誰,正要起來,後門又一開,蹦出一黎似來,上來就忙着扶她,給她拍衣裳上的土。

“你沒事吧?”

她突然生出一股愧疚來,“我倒是……我……自己都被扔出來了……”她突然自責起來,完全把救人當成了自己的責任,“我以後找人……”

黎似看她表現,也懂她上心自己,已經是如吃了蜜一般舒爽,她頓時明白出不出去倒不是最重要的,這世上還有人掛心自己纔是真正的希望,她猛然笑起來,“我沒事,你還好麼?”

鄒南雁拿着破扇子開朗一笑,“我是沒事啦,那我先走了。”

黎似直點頭,“嗯!”

西衛王宮,衛王怒氣沖天,在臺上邊踱步邊怒罵下頭跪着的宣德。

“怨不得裴衝看見你不舒爽,如今他拖着病,國家又在多事之秋,你卻還在忙着看戲,又把下三流的人叫來胡鬧!”

宣德極其畏懼,心裏有一些委屈但是一句也不敢反駁。

“讓人說我蕭家王室缺了教養,別說裴衝,就是寡人看見你也覺得丟臉!”他停了一陣,憤憤不停,“你回去半步也不要出門,好好想想你近日做了什麼荒唐事!”

“遵命。” 她弱弱作揖,隨即回去,在背後西衛王的注視下,她越發覺得一把叫做裴衝的枷鎖鎖住了自己的喉嚨,一股莫名的委屈從她心裏漲出來。

我從來也沒想嫁給裴衝,他是少年英豪,功勞卓著,但和我什麼關係......

她繃着臉回去,到了裴府,散了侍從才簌簌哭起來。

出城

禁軍趕她出裴府這件事她誰也沒說,回白家的時候她還撣乾淨了衣服,卻不曾想進門老管就上來問有無受傷,她愛面子,忙不迭問老管怎麼知道的。

“衛王派人去叫公主入宮,這件事都傳遍了,知道姑娘在那裏說書,免不了喫些苦。”

她忙叫老管不要聲張,自己立馬去房間換衣服,可能有些緊張,路上她隱約聽見畫室裏傳來男人們的笑聲,她臉頓時燒了起來,覺得自己實在是落了俗套。

我還真不像個書香子弟,這次讓他們笑去了,我說書本來就不入流,還想着入流,真是可笑!可笑!

她憤怒起來,覺得自己不該講那些情情愛愛,而該講之乎者也,雖然不懂,可搖頭晃腦顯得文雅。

愚蠢至極!附庸風雅!

她頓時又想通了,覺得自己講什麼,自己開心就好,用不着看別人臉色,眼下,最重要的是湊點錢幫幫老鄉。

她不知道裴府還能不能去,過了兩天才敢從後門叫小廝放行,正要和黎似見面,卻有丫鬟來叫,說是夫人傳喚,她極其驚訝,彷彿夫人等着她似的。

她不得不丟下黎似先走,思緒跟着身邊的景物變換。

夫人還要我這個俗人來做什麼?

“你再給我講一段吧。”

原來就爲了這個。

鄒南雁閉口不言,盯着小亭中的宣德公主,想起來這位公主幼年喪母。她母親想來是死於後宮爭鬥,後宮王子衆多,衛王公子公主十數,她宣德公主並不受衛王寵愛,不知她作爲公主,還有什麼煩惱?

“夫人要聽什麼?”

“講一個你最喜歡的吧。”

鄒南雁頓時語塞了,她最愛的故事停留在戰前的家裏,父母雙全,妙竹先生也在,一切都顯得平凡美好。

還未張口,夫人突然長嘆了一口氣,“唉——”

鄒南雁看夫人傷心,也沒來由憐惜她起來,忍不住感嘆道,“你總替別人的故事落淚,我卻爲你傷心。”

夫人有些錯愕。

“我說過很多故事,知道你喜歡那些虛無縹緲的,那些之中,你還偏愛江湖或平凡女子,我隱約有些感覺,你不願做你的裴夫人——你的身份地位,很像我故事中的人物,要在我的故事中,她會離開她不愛的丈夫和裴府,遠去尋她所愛去。”

鄒南雁不知怎的,就是覺得自己瞭解裴夫人,她喫的很準,裴夫人性格懦弱,不會開罪自己。

果然,裴夫人搖搖頭,慘白着嘴脣笑道,“還是再講一段書吧。”

“還是和往常一樣嗎?”

“嗯。”

夫人這麼說,意思就是,故事莫要觸碰什麼公主夫人之類,她聽到就覺得不舒爽。

於是鄒南雁講了一個仙人飛渡星河遇見一個少年後的三世情緣。仙俠之事,虛如泡影,也就只能聽得這些了。

……

“此回,便完了。”最後一句,鄒南雁鄭重講完,見夫人支着額擡手讓她下去,她拿着扇子作了一揖,走前忍不住扭頭看夫人蹙着的眉頭。

她回去時也不自覺蹙眉,見到黎似時候魂不附體,聽黎似問自己如何,她渾然不知,自言自語,“夫人也是挺可憐的。”

原本關切的黎似頓時變了臉,“她可憐什麼!一國公主,錦衣玉食,你倒去可憐她?真是好笑!”

“啊?”鄒南雁擡頭見黎似面色極兇,一陣後怕,“我……我只是……”

“不過是被她老父——”她說到這裏聲音頓時降低,隨後提高音量,“罵了兩句罷了,裝得一副全天下就她委屈,真是矯情。”

鄒南雁咬着嘴脣應着,心裏還是回想着那守着活寡的可憐公主。

齊不吝

誰讓她說話不走腦子,惹了黎似一頓好罵,心情本就不好,回到家又遇見討厭的齊不吝,冤家路窄。

齊不吝穿一身紅,猶如一團一品紅,鮮亮明快,襯得他得意無比。

“鄒小姑娘又從裴府回來嗎?”

鄒南雁臉一陣紅,餘光下意識去瞟左右,其他弟子都不在,應該都在畫室作畫,只有齊不吝一人在門口,她暗自舒了一口氣,“關你什麼事。”

“哎——你還這刺頭,以後我也少來了,你也不會見到我了,”他自顧自說起來,兩手一抱,“我已是宮中畫師,不日進宮。”

“呵——真厲害真厲害,風頭出過了,可以走了吧。”

他放肆大笑,“哈哈哈——平常看你最討厭,可今天我這喜訊就想告訴你聽,看看你到底怎麼說。”

不過是爲了拿他的成就噁心我!鄒南雁之前壓抑了一陣,到了此刻突然壓不住火來,繃住嗓子大吼,“你做人真噁心!”隨即扭頭就走。

“哈哈哈哈哈哈——”他一抖長袖,站得挺直,“現在才覺得高興。”

後頭走來一白衣男子,他說話溫軟,“你沒事總氣她幹什麼。”

“白簡——你啊,這,好玩麼,瞧她一臉生氣,好玩,好玩。”

白簡也收了笑臉,“你做人倒是真下乘。”

“小爺我,畫比你們上乘就得了。”

齊不吝也不知在不在意白簡這話,開開心心出門去了,還唱起來,“行雲流水繞素箋,瀚海崇山遺墨間——小爺我,鯤鵬得志!”

齊不吝出了門,還聽得見他蓬勃發散的聲音,半天才慢慢消失。

白簡再一回頭,鄒南雁早就走遠了,他思忖她在裴府受了氣,回家又好巧不巧遇上齊不吝,還不氣死了。

白簡走到了鄒南雁屋前,聽見屋裏並沒有聲音,他上前仔細聽了一聽,確實沒有啜泣聲,他撩起袖子,指節扣門。

篤篤——

鄒南雁開門,白簡發現她也沒有淚痕,但還是關心道,“你還好嗎?”

“你是想說齊不吝嗎,我已經氣過了,沒事了——他是真的被拉去當官了嗎?”

“嗯,是吧。”

“哦。”

她欲圖關門,白簡伸手一擋,“南雁,有什麼問題,可以來找我幫忙。”

“哼——我還真有一個事,你能借我點錢嗎?”

“多少?”

“大概二十兩,三十兩吧。”

白簡有些猶豫,這不是一筆小數目,都能買一個丫鬟來了,但鄒南雁難得求人,他也不猶豫,“好。”

“你就不想問我去幹什麼?”

“不必。”

這份信任讓鄒南雁心情大好,她露了笑臉,有些俏皮,“我呢,還是告訴你吧,我最近遇見一個同鄉,她給人家當丫鬟,我想給她贖出來!”

“哦?!原來如此,我這就湊點去。”白簡也難得見鄒南雁笑一聲,也心情大好,鬆弛下來回去湊錢去了。

遠走高飛

白簡能想到的湊錢辦法就是賣畫,他的真跡不算好,也是,他來到白家,一向照顧白先生,不怎麼學畫,畫工並不比別人好,他那些水墨,懂的人都不買,要麼就壓價到了幾十文幾百文,一時間根本湊不到三十兩。

他在離家很遠的街上擺了攤,他身處自己的畫紙之中,看周圍行人匆匆,根本不停下,他背後漸漸發汗。

遠處一騎着高頭大馬的人來,站在白簡的畫攤前。

白簡見有人來了,笑臉相迎卻見是齊不吝,“是你?”

“師哥,”他下馬來看,舉着扇子粗略一看,“畫畫,這是小爺的天下,我來幫你!”他雙手一揮,拿起旁邊一把空白的紙扇往上畫起來。

齊不吝嘴壞,可偏偏在作畫上還就是有些造詣,幾筆下去就有人圍上來看,等畫完就有人出價,等拿出這扇子,已經有人出到了二十五兩。

交了銀子,齊不吝把銀子順手放在了桌上,自己上馬,暢快不已,“小爺畫畫就是天下第一!”他笑着策馬揚鞭。

白簡隱隱覺得齊不吝是特意來幫他的,齊不吝平時嘴欠,倒是還有幾分善意的。

轉頭回了家,白簡就把錢給了鄒南雁,告訴她賣畫所得,並沒說齊師弟那一節。

鄒南雁得了這消息特別開心,連連道謝,隨後立馬捧着銀子去裴府。

敲開了裴府的後門,“我來贖人。”

門房有些不屑,“又是她黎似吧,有錢嗎你?”

鄒南雁拎起那包銀子給他看,得意一拍,“開路!”

“哼。”門房不屑,手腳卻還是乖乖地讓開了。

進了門,上了後廚,見黎似擼起了袖子正在拎泔水桶,鄒南雁一步上前奪了她手裏的活放下,隨即一把摟住她,“老鄉我來救你了!我今天帶了錢!”

“啊?啊——”黎似漸漸回過神來,抱着鄒南雁直髮抖,笑着笑着就哭起來了,她擦了淚,“我終於可以回家了。”

鄒南雁驚訝極了,她鬆開手問她,“你要回老家嗎?”

黎似一雙通紅的手不住的擦淚,“當然,我生在那裏長在那裏,當然要回去——你不如也和我一起回去!”

她若有所思,一輩子寄住白家也不算個事,現在她長大了,可以養活自己了。

黎似突然又哭起來了,她再次摟住鄒南雁哭訴,“南雁……南雁……我幸虧遇到了你……”

現在就是離了籠子的飛鳥,想去哪兒去哪兒。

對話

身處書房,雖然開着門窗,可宣德還是覺着灰撲撲的,面前桌上是幾封裴衝的書信,她一封封都拆了開,無非還是寫裴衝病,她此時面上也裝不出關心,抖着手寫兩句安好。

等敷衍完,她痛快地推開這些無聊的書信,叫了丫鬟去寄,丫鬟收拾的時候,突然提了一句,說是說書的鄒南雁自己和老管贖了黎似。

宣德頓時心裏一涼,“這就走了?”

“啊——”丫鬟呆呆回答,她很驚訝夫人怎麼突然提了一句。

“住在白家嗎?”

“聽鄒姑娘說,要去隸州。”

隸州是南國都城現在的別稱,離此地幾百裏,這要是去了,沒有兩三年也見不到了。

“白家呆的不好麼……”宣德自言自語,也都是和我有過幾面之緣,“該去送送她。”

“不行的,夫人,你一出門......”丫鬟壓低聲音,不敢再說話,畏畏縮縮的神態就直直在說,你要是出門,那麼衛王一生氣,誰也吃不了兜着走。

“一個平頭百姓罷了。”無奈中,宣德自言自語,自下臺階“不去也罷——那位黎似,走了嗎?”

“沒有。”

宣德此時手上無事,無聊地發慌,突然就想去見見這個在裴府數年也未曾謀面的婢女。

裴府前院的花園明亮堂皇,鏤金廊柱,漆木花雕,令人目不暇接,一轉去後院,除了正房和廂房,剩下的後廚還有下人做工住着的下房,那一轉風格,頓時就是昏黑的,說的倒也不是裝飾,更多的是感覺。

做下人本來就窩心,除了主人家面色要看,還得看管家的大丫鬟的面色,平時暗裏爭鬥不休。像黎似,後廚裏低等下人,做活永遠是她的,發點心漲月錢沒她的份,誰讓她從南=國來,被烙下官奴的身份,難以翻身。

別人都去做活了,宣德聽說黎似正收拾東西,難得來了下房。

下人房雖然破舊,但是還算乾淨,進門前就看到門口附近漆都掉未補,但所見之處也沒有灰。進門時隱約聞得見汗臭,宣德於是拿手帕捂嘴。

進門的時候,黎似一下就看見了夫人進門,她頓時嚇壞了,以爲自己走不了了,手腳發麻停在半空,直勾勾盯着宣德。

宣德身邊的下人都在外面等待,平和道,“什麼時候走?”

聽夫人說了這個,黎似暗地裏舒了口氣,“回夫人,明天。”

“哦——”她長長地點頭,一時間失去了意識不自覺坐在了榻上,半晌才擡頭來問,“鄒南雁和你一起走麼?”

“嗯。”

“是要回去隸州?”

“是的,夫人。”

“回去是好的,畢竟......”她碎碎念不停,起身混混沌沌要走,她扶着門,回頭道,“我真羨慕你。”

“嗯?”黎似極其討厭這做作的話,腦子一衝回答,“我有什麼好羨慕的!我家破人亡,做人和做畜生一樣,要不是鄒姑娘救我,我都不敢想以後,夫人一國公主,堂堂將軍夫人,有什麼好羨慕我的啊——”

“是啊,是啊”宣德這時候想起鄒南雁那句爲她流淚,“你今天脫了苦海,我卻逃不了。”

“嗯?”

“不說了。”宣德掩面而走。

黎似有些無語和惱火,覺着夫人事多,她有什麼哭得,誰能和她似得,苦得只剩下榮華富貴,搞笑!

出城

白大哥是好,白先生是和藹,可白家真不是她鄒南雁的家,要說留存於世的親人,她沒有,某天她也意識到,離開白家也是自然的。

要跟着黎似出去這件事,其實她也早就想過,某天出門再去流浪,去聽山川河流的故事,記下來編一話本,或許這樣纔是她最該做的事,順帶超過那不可一世的齊不吝。

離了裴家的黎似到了白家,兩個人都滿懷希望,打算好了行程後,一起躺在牀上徜徉着未來,一起嬉笑,在偌大的西衛,兩個亡國少女的距離被急速拉近,開始有了對以後的人生的期待。

“等到了隸州,我大概住兩個月。”

“然後就要走麼?”

“我要去走走,聽來更多不一樣的故事,寫下來,寫成書,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山川詞話》。”

“你又不識字,我倒是認識兩個,要不,我和你一起走。”

“你不是要在家待著嗎?”

“隸州是我家,可沒有家人,還是跟着你好哇。”

嘻嘻——哈哈——

兩個女孩子揉成一團打鬧。

燈火寂靜,白先生剛收拾了畫,看見白簡在身邊,低聲問他,“兩個孩子睡了?”

“嗯。”

“她要走,算是我們照顧好她了麼?”

“義父,不必多心,這是她自己的想法,這幾年......”

“這幾年是我沒有太過上心,她要是有些意外,我實在心有不安。”

白簡閉嘴不言,義父這想法也是應該的,但鄒南雁一向自我,要走是攔不住的,不如順着她,只不過她要走,確實回想起來對她確實沒有上心。

但是也已經盡力,當時身在南國的妙竹一個口信,白簡出門找她找了三年,又留她在家住了三年,說是不盡力,那也是不存在的。

白珏先生思索良久,“明天,去送送她吧。”

天逐漸轉亮,太陽光還是清清涼涼的,鄒南雁黎似已經收拾了前去城門,白珏白簡帶了不少衣物乾糧去送行,送她過了城門。

白珏先生和藹極了,鄒南雁看他這樣子,想起來平時他不是自己畫畫就是教人畫畫,到今天才有空仔仔細細看清,“先生別送了,我們自己走。”

“要不我叫簡兒去叫個馬車。”

“不用了先生。”

“叫匹馬也好啊。”

“先生真不用。”

到了此刻,白珏顯得像個普通的小老頭,白簡輕拉她袖子,“義父,南雁不會騎馬,您還是先回吧。”

“哎——”

白家父子住了步 ,看着兩個人離開。

快出城門,鄒南雁頻頻回頭,在人羣裏想要找到什麼,可一無所獲。

黎似感覺到她不是在看白家父子,問她,“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要走了有些不捨。”她苦笑了一下,“走吧——”

剛是最後一次回頭了,她揪着肩上的行李帶往前走,心想裴夫人之前和自己也算有點交情,還是希望她能來,但是又覺着自己愚蠢,還是走吧。

詐死

有些人匆匆而過,卻讓人難以忘懷。

鄒南雁走了一月後,裴府得了好消息,說的是裴衝的病好了,正和敵軍拉鋸,不日凱旋。

前方戰況極好,衛王心情極佳,叫了宣德去喫宮宴,拉着她和她講道理,說她在家靜下了心,裴衝也好了,這真是事事順。

說到裴衝,宣德立馬心裏一沉,她確實不配有自己的心情。

到了家後,她想去暢飲樓看戲,卻也不敢,生怕自己去看了戲,前方戰況有了什麼差錯,她老父就拿她行事不端開罵。

積怨一久,她就病了,梗着喉嚨什麼也喫不下,外頭傳出謠言,說她相思成疾,真是可憐可敬。

她身體不佳,心裏不爽,聽見衛王派來的太監也那麼寬慰,猛吐出一口血來,咬着牙罵,“誰爲他病了!我和他什麼關係也沒有!”

一口血後,她隱約想起鄒南燕說的,要是在她的故事裏,應該離開不愛的人遠走高飛了纔是。她好幾天只吃了一口粥,人瘦得脫了形,又吐了血,以爲自己要死了,總想在死前把這不痛快除了去。

她掙扎着叫丫鬟拿來紙筆,躺牀上思索許久寫下了一句,‘非誰休誰,只替月老斷了這無情之緣,從此你我,各不相干’。

“寄出去......”她說完這些,痛痛快快地倒在了牀上,安安心心地盯着丫鬟寄信。

說來也巧,寄掉了這封心頭淤血一樣的信,宣德一下心寬了,身體也開始慢慢好了,她一開始還想讓人截住這封信,可到了後來也隨它了,過了四五天,她躺着也看開了,不如破罐子破摔,走吧。

大概一月,皇城就掛了白綾,衛王覺着公主私逃這一茬還不如直接掛了白綾,反正全城都知道公主病了大半月了。

宣德第一次出門,她男扮女裝,準備去尋找自己真正的所愛去,順便告訴鄒南雁,自己應該也能成她故事中的人物了吧。

她想去隸州,可剛出城門,卻在城門口的凌波湖外見到了熟悉的人。

鄒南雁比之前黑瘦了不少,見到宣德時候眼睛都直了,指着她直結巴,“你還魂了?”

旁邊的黎似眼白一翻,“你鬼故事講多了不是,夫人沒死。”

“別叫我夫人!我不是誰的夫人了。”

鄒南雁明白她是詐死,也很好奇,夫人,啊不,公主她之前連送我都不敢,怎麼就敢詐死逃出來的,“那——叫你什麼?”

“叫我名字,蕭嘉禾,不要叫我夫人,或者是宣德,那些都是鏈條,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

黎似噗一聲笑出聲,“這樣你也算逃過了你想逃的苦了是嗎。”

蕭嘉禾眼睛一亮,“對!”

三個女孩子朝着城門相反的方向順着凌波湖離開,下意識走在了一起,肩並肩講起話來。

“接下來你們要去哪兒?”

“要去其他地方,兗州、昂州什麼的,都去,我的書還沒寫幾個字哇。”

“怎麼沒寫?”

“因爲我一個字也不認識,本來想讓她代筆,結果她半斤八兩,所以......”

黎似見鄒南雁指着自己,佯怒起來,“鄒南雁!不許說我壞話!”

“原來你不識字啊哈哈哈,”蕭嘉禾難得開懷大笑,“我詩詞歌賦都會,我以後教你寫。”

“好。”

各自遠走

邊疆戰火紛飛,家信遠比戰書傳送慢,等那封信到了裴衝手中,已經月餘,在此之前,早有王命來報,說是妻子病亡,他接到這封信也極其驚訝,心想是公主最後一封家信。

衆將皆知裴夫人死了,此刻接到了家信,都默默不語,看着裴衝冷着臉拆。

非誰休誰,只替月老斷了這無情之緣,從此你我,各不相干。

唯有這一句話。

他陰沉着臉走出賬外,外頭幾個探頭探腦的士兵立即站直,他望着遠處衛字的旌旗,隨後慢慢仰頭看天,漫步到了一亂石雜草無人處,心想起那位陰鬱的公主。

“是我耽誤你了——去吧。”他把那紙撕碎扔向了空中。

某日,在一家破敗的客棧裏,三個姑娘圍着一張方桌較勁,在講怎麼把宣德公主這事入書,公主這一生做了王族籠中鳥,沒有家人之愛,沒有過男女之情,嫁給裴衝三年毫無恩愛。

而此刻的蕭嘉禾正淡然地述說着公主的故事,完全沒有之前提到公主夫人的字眼就避之不及的樣子了。

鄒南雁也難得聽她講故事,託着腮聽完感嘆,“故事雖然平淡,但故事中的人就在我眼前,這就新奇很多很多。”

“其實我倒是覺得有點意思的。”黎似說道,見兩個姑娘都看自己,於是解釋道,“你瞧,裴衝病了,卻又突然好了,但是沒多久就沒了夫人,那豈不是老天送他一命搶他一妻。”

鄒南雁興奮點頭,“有這意思哎!”

蕭嘉禾看着兩人,心想把這一茬過了,於是說道,“再有意思啊,也都過去了,這個故事完了,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去我們還沒去過的地方。”

我編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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