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談寫作:語言運用練習的好處

我沒有詩才,既沒有寫成驚人的詩歌,也沒有生產過出色的鼓詞。可是,詩歌的格律限制叫我懂了一些造句遣詞應如何嚴謹,這就大有助於我在寫散文的時候也試求精簡,不厭推敲。我沒有寫出好的詩歌,可是學會一點把寫詩的方法運用到寫散文中來。我不是爲學詩而學詩,我把學詩看成文字練習的一種基本工夫。習寫散文,文字須在我腦中轉一個圈兒或幾個圈兒;習寫詩歌,每個字都須轉十個圈兒或幾十個圈兒。並不因爲多轉圈兒就生產絕妙好詩,但是學會多轉圈兒的確有好處。一位文人起碼應當學會腦子多轉圈兒。習慣了腦子多轉圈兒,筆下便會精緻一些。

習寫鼓詞,也給我不少好處。鼓詞既有韻語的形式限制,在文字上又須雅俗共賞,文俚結合。白話的散文並不排斥文言中的用語,但必須巧爲運用,善於結合,天衣無縫。習寫鼓詞,會教給我們這種善於結合的方法。習寫戲曲的唱詞,也有同樣的益處。

我也習寫相聲。一段出色的相聲須至少寫兩三個月。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因此,我沒有寫出過一段反覆加工,值得保留下來的相聲。但是,作爲語言運用的練習,這給了我不少好處。相聲的語言非極精練、極生動不可。它的每一句都須起承前啓後的作用,以便發生前後呼應的效果。不這樣,便會前言不搭後語,枝冗羅唆,不能成爲相聲。寫別的文章,可以從容不迫地敘述,到適當的地方拿出一二警句,振動全段,畫龍點睛。

相聲不滿足於此。它是遍體長滿了大大小小眼睛的龍,要求每一句都有些風趣。這樣,儘管我沒寫出過完美的相聲段子,我可是得到一個寫文章的好方法:句句要打埋伏。這就是說:我要求自己用字造句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單純地、孤立地去用一字、造一句,而是力求前呼後應,血脈流通,字與字,句與句全掛上鉤,如下棋之布子。這樣,我就能夠寫得較比簡練。意思貫串,前後呼應,就能說的少,而包括的多。這樣,前面所說的,是爲後面打埋伏,到時候就必有效果,使人發笑。是的,寫相聲的時候,往往是先想好一個包袱,而用一些話把它引出來,這就是好比先有了第五句,而後去想前四句,巧妙地把第五句逗出來。這樣寫,前後便必定聯貫,叫人家到什麼時候發笑,就得發笑。寫相聲,說笑話,以至寫喜劇,都用得着這個辦法。先想好包袱,而後設法用幾句話把它引逗出來,便能有效果。反之,先把底亮了出來,而後再解釋:您聽明白沒有?這句非常可笑啊!怎麼?您不笑?好吧,我再給您細講講!恐怕呀,越講越不會招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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