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

一旦浪起來,是真浪

大多數的時候,田野是安靜的,但它一旦浪起來,是真浪。

最浪的是麥子。麥子還是青苗的時候,青澀、嫩綠、羞答答的樣子,再說,那還是冬天呢,誰傻乎乎地在寒風中浪?到了春天,麥子拔節,呼啦啦長高,像少年長出了喉結,咕嚕咕嚕響着青春的嘹亮氣息。這時候,它就有點春心萌動了,遇着一點春風,就搖曳生姿,一棵麥子搖了,又一棵麥子搖了,千萬棵麥子一起搖起來,就有了浪的樣子。不過,這還不算真正的麥浪,必得到了5月,麥穗開始泛黃了,麥芒像鬍子一樣恣意生長,初夏的風一起,一株麥穗抵着另一株麥穗,千萬株麥穗向着村莊的方向,或者向着遠方,揮手,呼喚,一浪接一浪地奔湧、翻滾。你看不見麥浪的起處,也望不到麥浪的邊界,整個田野都是金黃的麥浪,像一大片沸騰的流水。這纔是真正的麥浪。

稻浪也是這樣。稻還是稻秧的時候,風一吹,雖然也是一波碧綠,趕着另一波碧綠,但我們不叫它稻浪,春風翻開稻葉,上面是青的,下面也是青的,它還嫩着呢,更像風吹皺了一池的綠水。唯有水稻開了花,抽了穗,稻稈也熟成了金黃色,你站在村口,眺望水稻田,你的目光追着風,風追着奔跑的稻穗,這纔是讓人心神盪漾的稻浪。

只要有風,田野裏就到處有浪。野草也能浪。它們一般不長在莊稼地裏,那會被眼尖的農民伯伯一把拔掉。它長在田埂上、荒地上,這就安全了,想怎麼長就怎麼長。大風往往是從荒野上開始刮起來的,你也可以理解,曠野的風,是從一棵野草身上刮起來的,一棵野草將風的消息告訴另一棵野草,一棵又一棵,曠野之上,就到處都是風的消息了。尤其是一條筆直的田埂,風從一棵野草背上,跳到另一棵野草背上,層層疊疊,就是野草的浪。

野花就不能浪嗎?田野上的花彼此是鄰居,也是親戚。風來了,就是它們共同的客人,它們就舞起來,一波接一波嗨起來。野花與野草又終究是不同的,它們是有分寸的浪,含蓄的浪,浪大了,浪過了頭,花容失色,一地花瓣,不雅呢。但花的浪裏,是摻了香的,各種田野之上的香,從花浪的尖上撲面而來,讓人沉醉。

平地上的浪,是水波樣的,無論是麥浪,還是稻浪,也無論是草浪,還是花浪,都是一浪趕一浪。浪到了盡頭,遇到田埂,那是地的分界線,它就翻過去,把浪從張家的地傳給李家,從李家再傳給趙家,浪是不分你我的,都是兄弟。這時候的浪,就像賽跑時的接力棒一樣,只不過它們的銜接更流暢,天衣無縫。如果田埂太高,或者那邊的是空地,浪傳遞不下去了,也不急,不惱,不慌亂,它就再浪回來唄,像水到了天的盡頭,打了個漩渦,又轉身撲了回來。倘是斜坡,或者丘陵,浪的樣子就兇猛得多、壯烈得多,浪從高處興起,往下奔瀉,猶如飛瀑,一去不回頭。

比莊稼和花草高出很多的樹,浪得更兇。即使一點風也沒有,有的樹也能自己浪一浪。比如竹子,它們喜歡長在村前屋後,跟人做鄰居,也有調皮的竹根跑得太遠,竹筍鑽出來一看,怎麼獨自鑽到野外了?不過,沒關係,它們很快會自成一片竹林,突兀在荒野之上,不管是有風還是沒風,你從遠處眺望它們,它們都顧自搖曳,且簌簌作響,看起來就像原野上一羣人在招手、在呼喊。

無風時,田野是安靜的。莊稼和野草都平靜地站立,像睡着了一樣。這時候,它們的浪在心裏,是自下而上的,從紮根的土裏,沿着枝幹,躥到稻尖、麥尖,或者草尖,等到有一點點微風,它們就自尖尖裏冒出來,以最快的速度集結成浪。這個心浪,須得天天和莊稼打交道的農人,才能感受得到。他們懂得田野之上,每一個植物的心思。偶爾下鄉看風景的城裏人,是看不出來的,他們猜不出一棵莊稼的想法,也看不透一朵野花的心思。

炊煙會浪嗎?斜陽下,農人直起腰,看到了被田野包圍的村莊之上,一炷炊煙升起來了,又一炷炊煙升起來了,家家的炊煙都升起來了,開始是筆直的,微風一吹,像旗幟一樣飄起來了,那是從村莊裏吹過來的熱浪,是媽媽的呼喚,也可能是妻兒的等待。人們從田野的各個方向向村莊走去,他們牽着牛,扛着鋤頭,挑着穀物,回家。

沒錯,那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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