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的初夏之旅

路旁的法桐揮別了懸鈴飛絮,已經着上了濃綠的盛裝。綠蔭小道兩側橫生的紫荊,也已經將步道廕庇成了幽深的綠色隧道。橋頭上,農人開着四輪拖拉機,載了滿車紅彤彤的番茄在叫賣,幾個農婦各自守着一竹籃晶瑩的櫻桃,正在和路人討價還價。番茄的酸爽和櫻桃的香甜,藉由視覺喚醒了沉寂的味蕾,同時喚醒的還有一個爽朗清新的初夏。
少年派的初夏之旅

少年時候,父母的家在縣城一處小巷的深處。每年初春,巷口那家的桃樹就會把開滿花朵的枝條橫斜着伸出圍牆,初夏了桃樹油綠尖銳的葉子覆蓋着樹枝,搭在牆頭上,在晚間輕柔的微風裏輕輕搖曳着。在夕陽的餘暉裏我從學校回家,看着拉出長長陰影的殘照投射在巷口,一些莫名的惆悵湧上心頭,忍不住小聲哼着歌:“夕陽西下,唱着歌兒回家,歌聲使你消除煩惱疲乏,歌聲使你心情無比舒暢,道路越走越輕,重擔也會減輕......”

巷子中間那家,在院子裏種了一株凌霄花,蓬勃的枝條爬滿了圍牆,將大半個身子伸出院子。凌霄花的枝條橫七豎八的從牆頂懸垂下來,又不屈的打個彎,高高的將頭仰起來。每個仰着的頭頂,都開着一簇粉紅的花苞,間或有一兩朵已經開放,像嘀嗒吹奏着的小喇叭。我總要摘下來一朵,把花冠的根兒放在嘴來吮吸,那裏有一丁點甘甜的花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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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向前就到了家,院子裏種了一棵大桐樹,桐樹開滿了是紫色的花。經過一天微風的搖曳,桐樹把它的花撒的滿院子都是,照例父親已經把桐花打掃乾淨,堆在院門口旁的圍牆根兒下。紫色的花冠潔白的花根,這時候都堆疊在一起,趴在兩塊磚頭界定的垃圾池裏。望着這些柔嫩素雅的殘花,我總覺得它們是極好的食材,應該有柔韌的口感和香濃的味道,再想想桐樹葉子濃郁的青氣馬上就放棄了這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

匆匆在家吃了晚飯,還要去學校上晚自習。我上的中學是全縣唯一的重點中學,然而那幾年卻是它歷史中少有的混亂期。嚴厲的老校長退休了,繼任者軟弱無力管理疏鬆,社會青年隨意出入學校。往往是在晚自習前,誰受了同學的氣找校外的大哥出頭,將那人從教室裏拉出來,在教學樓旁對質,樓上樓下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將現場圍的水泄不通。陳述事實後,一般是幾記耳光再加兩腳,被打者捂着腮幫子還沒有從地上爬起來,大哥們已經在衆人恐懼而又滿懷膜拜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晚自習漫長而又無聊,下學路上的時光纔是我真正期待的,一般是鄰居四五人一起,一邊走一邊說笑打鬧着。那是某人正迷戀氣功,回家的路上經過一片麥地,我們總隨他去麥地裏練習一會兒。月明星稀,初夏的風滿含涼爽習習從面頰吹過,照他說的樣子幻想能量在身體流動,雖然沒有真的開發出什麼特異功能來,也是極舒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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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了麥地裏,再回家走正路就繞遠了,我們往往要跳過水溝走後面的菜地回家。水溝是護城河的排水渠,早年間很乾淨,到了我上中學已經成了污水溝。我們知道哪個地方平坦,從這側的陡岸一個助跑後起跳,越過水溝落到對岸的斜坡上,馬上抓住樹根爬上去就成功了。這往往很容易,但也有失手的時候,可能是我太笨,印象裏別人都沒有,只有我落過水。

一次是跳水溝,我的落點不對,到了對岸來不及抓住樹根,身體接向着水溝的方向傾斜。趕忙再跳向對岸,然而對岸依舊沒有合適的落腳點,再次跳回來,幾番來回終於沒了力氣只好不情不願的撲通一聲掉進水裏。另一次是在溝邊打鬧,某人作勢打我,可能是他有意搞笑,衝我掄過來的胳膊正好打在我倆之間的電線杆上。我笑得喘不過氣來,他衝過來輕輕推了我一把,我笑得早沒了力氣,收不住腳步向着水溝跑,掉了進去。

瀝拉着臭水趁父母不注意溜回家,忍着初夏夜的寒意洗個涼水澡也就罷了。可憐掉溝裏時挎包裏的書本,被水浸透還沾滿了綠藻,第二天在陽光下一曬蓬鬆的像剛個出爐的麪包。上課時偷偷把書拿出來用胳膊掩着唯恐被人發現,然而這又怎麼能逃得過老師那犀利的目光,他走過了,用食指和拇指把書掂起來嫌惡的打量着:“究竟發生了什麼,怎麼成了這個樣子?”然後一甩丟在了課桌上……
少年派的初夏之旅

初夏的天氣總是那麼爽朗而又純淨,初夏的夜晚總是伴着月亮和繁星,在月亮和繁星下我們穿過窄巷走過麥地,在空曠闃靜的蒼穹下打鬧歡笑着,甚至因此我還有過一次出神的神祕經歷。還是到菜地和水溝間的土路,鄰居三四個人互相拽着打鬧,某人從背後用胳膊攬住我的脖子想要用力扳倒。我清楚的記得他並沒有特別用力,我也沒有特別不舒服的感覺。然而我卻失去知覺癱倒在地上了,某人也沒有特別在意,覺得我是在假裝,一邊把我放在地上,一邊拍着我的臉嘲弄:“怎麼回事,死了嗎?”正當我沒有反應他有點驚慌時,我醒了過來。天上繁星密佈,頭頂是一顆低垂的老柳樹,遠方是人家窗口射出的昏惑的燈光,然而我怎麼會在這裏呢?就在我癱倒的幾秒鐘裏,我好像在另一個世界甦醒了——我躺在一處山坡的樹下,四周是比人還要高的野草,一陣風吹過野草都向着一邊倒伏過去,遠方的景象顯露了出來,遼闊的草原成羣的牛羊正悠閒的低頭喫草......然而這一刻我又回到了這裏,我深深的迷惑了,剛纔的感覺那麼清晰真實,那麼這兩個世界究竟哪個纔是不真實的夢境呢?

是呀,究竟什麼纔是真實呢?即便是我們曾經真實經歷過得那些歲月,那個曾經帶着我們一路走到今天的少年,當我們現在去回想,不也變得模糊、迷離、悠遠,像一場夢一樣嗎?而今天,此時此刻,我們覺得如此的真實,在將來的某一時刻回望,必將發現也已經如同泛黃的老照片,早已在時間的河裏,在波紋閃動的靈光裏,一點點向生命的深處沉去。
少年派的初夏之旅

在這個綠葉成蔭子滿枝的人生初夏,回望人生嫩葉初發的早春,所有的曾經的迷惑、躊躇、抉擇,似乎都不過是爲了來到今天。我們曾經迷惑自己究竟應該度過怎樣的一個人生,而人生好像是早已經寫好的劇本,在我們的迷惑中已經一步步循着它的軌跡走在既定的路上了。

窗外初夏的豔陽熱烈,樹梢稠密的綠葉正在勁風的吹拂下嘩嘩作響,遙遠的天際一抹淡雲輕飄飄的懸着,曾經穿梭在初夏裏的那個少年的身影似乎正在其間閃現。他的眉目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終於隨着淡雲形狀的變化消失了,只留下一片蔚藍的天際。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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