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雄少年前傳

1、
小時候常聽評書,英雄好漢們逐鹿中原建立不朽功業的故事總令人心血澎湃,不由胸中起了慕聖慕賢的心。然而蓋世英雄們似乎都天份異秉,從小就顯示出超越常人的才能,沒有人像我這樣資質魯鈍平庸無能的。低頭看看自己,一雙灰舊的布鞋,前頭頂的起了毛,不安分的腳趾在裏面蠢蠢欲動。如此一副寒酸的樣子,還好意思告訴別人自己將來會是啥了不起的人物?幸虧沒有說出來,要不然多丟人現眼!然而終究是心有不甘的,處心積慮尋找着自己可能是天選之人的異兆,不過尋了一圈兒,費盡心機也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我的英雄少年前傳

《三國演義》正篇的前傳說劉備——其家之東南,有一大桑樹,高五丈餘,遙望之,童童如車蓋。相者雲:“此家必出貴人。”玄德幼時,與鄉中小兒戲於樹下,曰:“我爲天子,當乘此車蓋。”叔父劉元起奇其言,曰:“此兒非常人也!”

天降英雄會讓他家的大樹長得格外偉岸,如果我家的大樹也長得格外高大,豈不是在預示我將來一定不是凡人?有了這個想法,我不禁對院子裏的大桐樹多了幾分關注。桐樹經春長得鬱鬱蔥蔥,大個兒的葉子快趕上一把蒲扇了,也許它會是我的吉祥物吧。我時常登上房頂,四下瞄着周圍的大樹,希望發現我家的比旁的要高大些。房頂還不足以俯視大地,實在分不清哪棵樹更高大些,我琢磨了半天,最終下了結論,我家的桐樹好像是比其他樹高那麼三五個樹葉的樣子。

這樣的優勢也太不明顯了,咋可能讓人一眼發現並且驚呼“此家必出貴人”呢?還是要想想辦法!於是我老趁父母不在家,端了臉盆狠勁的給大樹澆水,晚上起解也偷偷尿在樹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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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望着、盼望着,廕庇了整個院子的桐樹開始叢生細小瘦弱的枝條,越長越沒個樣子,父親說它“隆擴”了,後來只有伐掉了事。

寄託在大樹上的念想破滅了,不安分的心失望了些時候,終歸是耐不住寂寞又開始四下尋找蛛絲馬跡。和母親說話,有意無意打探自己出生前後的事情,期待聽到什麼“紫薇星入懷”“一個遊方老道說此子必成大器”等等的話語。打探一番,除了自己小時候鼻涕比較多,糊的袖子、衣襟都是之外,再沒有任何值得欣慰的信息了。

可能是母親忘了,也可能遊方老道說的時候旁邊沒人知道,或者時代變了,古時候那一套在現在已經不時興了!這樣自我安慰着,對神祕徵兆的期待是徹底斷了念想。

2、
然而終究心裏有一股不平之氣,覺得自己和別人不太一樣,一定會做出點什麼來。可惜我也沒有天才的稟賦,學習成績差強人意,肯定不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生活中那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天才少年,是不屑和我這樣的庸碌之輩結交的,我的朋友大多都是些和我一樣的平常少年,甚至是他人眼裏的歪瓜劣棗。

歪瓜劣棗怎麼了,他們只是不受人理解的天才。《史記》中記載戰國四大公子不就是愛好結交天下賓客嗎?信陵君的上賓侯嬴是城門的守衛、朱亥是市場裏的屠夫,他們在別人眼裏都是低賤的下人,然而信陵君卻能看到他們內在的才能而禮遇他們,結果也證明他們確實在關鍵時刻發揮了他人不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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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爲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欣慰,因此也更加珍重自己那幾個世外高人似的朋友。

皮君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是我上初三時轉到我們班的復讀生,頂一頭稀疏倔強的少白頭,因爲長我幾歲鬍子也長出來了拉着碴。皮君不太合羣,旁人議論什麼他不太搭話,總是突然插上一句酸不溜秋的點評,還別說正中點上,令人忍俊不止。

皮君自視清高、倔脾氣,孤傲的有點“聖”,但我發現他看待事物的角度總是很獨到,講出的話也總是鞭辟入裏,心中對他也就更多了幾分青睞,後來皮君沒有考上高中,開始在建築工地做小工,我們那兒俗稱“掂泥兜兒”。這氣質就更像侯嬴、朱亥之流的草莽英雄了.我不僅沒有因爲他的落魄而嫌棄,反倒心生出一種豪放的情感,好像我們能也如同古代的英雄豪傑一樣,摒棄世俗的偏見,真誠的相互欣賞,在將來在國家民族生死存亡之際,挺身而出扶大廈於將傾,一起在青史上留下了一段膾炙人口的傳說。

皮君家在縣城的郊區,步行不超過十分鐘就到了,我總在週六的下午去尋他聊會兒天兒。皮君的牀頭掛着一枚銅錢,據說時每天食指戳它可以練習少林寺七十二絕技之一的“一指禪”;桌子上幾個瓶子浸泡着千辛萬苦蒐集來的稀有樹葉,那是他在嘗試提煉江湖早已失傳的獨門毒液。

我和皮君聊了一會兒,決定到郊外轉轉。先是皮君談起他在工地被包工頭欺負的事憤恨不已,一會兒話題就脫離了這等俗事轉到英雄偉業上,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裏,大有“世無英雄,方使豎子成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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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罵間,我突然想到他們村是縣公安局看守所的所在地,一直聽人這麼說,不知道確切的所在。我擡起頭四下張望着,發現前方田地的盡頭有一片低矮的灰色建築,於是就伸手指向那片建築側過臉望着他問道:“看守所在這附近吧,是那裏嗎?”

要說新時代的看守所關的都是爲非作歹的壞人,這是爲我等胸懷凌雲壯志的英雄豪傑所不齒的,然而畢竟大獄裏也發生過很多英雄守節殺身成仁的故事。我正尋思着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豪情,胸中塊壘噴薄欲出之際,皮君看了看我,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鄙夷的應道:“看守所還要轉過前面的樹林才能看到,至於那裏,實在是本村的豬場!!”

我這胸中的塊壘立時間化作烏有,臉騰的一下就紅了——你看這事兒鬧得,誰見過兩個凶神惡煞般的衙役,把一個英雄押進豬圈,轉身關上柵欄門的?話說回來這也有一個好處,英雄待在及腰高度的豬圈,悲憤之際的表演比較容易被觀衆欣賞吧!

這事兒鬧得,這要傳到江湖上,不是要被人笑掉下巴了……

3、
時光在亦苦亦樂間這麼流逝着,我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在壓力面前顯示出了熊包本色,在常人就能忍受的痛苦面前告饒逃竄。所以到了現在肯定沒有任何能夠超越他人的事功,只能作爲一個毫不起眼的小角色穿梭在自己五味酸甜的日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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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青蔥歲月裏那些荒誕不經的想法,我還是感謝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書,是他(它)們給了我一個觀察世界的視角,以此爲起點,我在不斷的思考、不斷的修正,試圖理解這個世界,找到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

還思慕那些英雄嗎?真的不思慕了,雖然最初是因爲摸不到的絕望,最後還是明白了——誰有權利讓別人爲了他的所謂“偉大事業”奉獻個人的生活呢?尊重他人作爲小人物的權利,如果可能盡力讓他們的“小人物一生”更幸福,那纔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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