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花的林君

春意漸深,法桐新生的葉子已經拉起手來,這些葉子形成了濃郁的陰涼遮蔽了道路旁的人行道。春節剛過就從網上購買了滴水觀音的根莖,水培在玻璃瓶子裏,一直到了現在還沒有要發芽的樣子。幸虧是水培,新長的根鬚在瓶子裏蔓延的樣子看得清清楚楚,不必擔心是不是死了。
種花的林君

我一直很喜歡種植,但是從來沒有種好過。我種的植物,不是種死了,就是營養不良的樣子經年累月在花盆裏苟延殘喘。但我真的很喜歡種植,記得大學畢業製作簡歷,看着頁面空空如,既沒有受過處罰,又沒有任何獎勵可以陳列,只好搜腸刮肚在“愛好”一欄填上“園藝”聊以自慰。喜歡種植,總希望可以將一顆小苗種成枝繁葉茂的樣子,可惜從來都沒有實現過。這樣的夢想從小時候就有了,這還得從鄰家大哥林君說起。

我家和林君家緊鄰,更妙的是房頂相連,去他家找他不用走大門。林君長我三歲,我上小學他正上初中,我上初中,他考上林業中專到外地上學去了。那個年代的暑假漫長而無聊,無處可去的時候,只好在院子裏轉來轉去,看看螞蟻打打蒼蠅,幸好還有林君,如果沒有同學找他,我倒可以去他家消磨一會兒。

晴天的晚上,屋子裏悶熱,又沒有現在的空調消暑,全家都到房頂上乘涼,往往是我到他家那邊,和他躺在一起,聊些什麼都忘了。以至於後來,他生個仙門兒,用竹竿挑個牀單遮住太陽,中午我們也要到房頂休息。中午的房頂有四十度,我偏偏覺得有趣,不顧大人們的阻攔,躺在牀單下熱的滿頭大汗心裏卻高興的很。

有一次晚上在房頂消暑,我們還目睹了“UFO”。那是一個晚上,照例我和他在他家一側,父母和姐姐在我家一側,我們正說着什麼,天上一個巨大的光球平穩的從西往東飛了過來,我倆在光球飛來的方向所以先看到,嚇得目瞪口呆大氣兒不敢出,然後纔是父母和姐姐看到,他們同樣嚇壞了。一直到光球飛遠了,大家才緩過勁來,趕忙爬起來指着影子議論起來。那到底是什麼呢,我們都說不出個所謂然來。好幾年後還和家人談起,時間久遠大家的記憶都模糊了,連光球的形狀都記不清楚了,父親說是燒餅狀的,我記得卻不是,可能只是開着輪廓燈低空飛行的飛機吧!
種花的林君

林君還會用竹片製作竹蜻蜓,用厚竹片在兩側反向斜着削薄,再用木銼打磨光滑用小木棍做柄,雙手輕輕一撮就飛的比樹梢還高。林君還會做彈弓,用兩根竹棍刻出小槽扣在一起綁牢就是彈弓的架子,繫上醫用輸液管做皮筋,然後挖一些黃膠泥團成小球晾乾,打樹上的蟬。趴在枝條的蟬經冬歷春,好不容易纔換來短暫的歡歌,卻不成想早被樹下的孩子盯上,當我們數十下屢擊不中後終於中招,隨着一聲驚恐痛苦的尖叫“啪”的掉在地上,墨玉一般的身體已經血肉模糊。

林君家餵了幾隻兔子,放假的日子他要負責割草,我又沒事就幫他提着籃子一起去。上午在家裏寫作業,割草都在下午,割草是名號,出去玩纔是真正的目的。我們一般是到縣城遠郊的河邊,先下河游泳,直到日頭偏西了才爬上岸,慌慌張張割上幾鐮刀回家應付差事。中午出門正在日頭最厲害的時候,沿途都是田野一無遮擋徒步近一個小時,兩個半大小子被曬得渾身流油,卻依然興致勃勃。走累了尋一棵大樹坐下來歇腳,旁邊是農民的菜地,竹竿搭的架子行列整齊,下面是結着水靈靈果實的番茄秧。林君四下環顧沒什麼人,拉了拉我的衣角,貓着腰鑽進番茄地,在幾棵枝葉繁盛的秧子間蹲了下來。正值盛夏,番茄真正長熟了,不是催熟的紅色,而是黃橙橙的,找大個的一把扭下來,用衣角蹭蹭就大喫起來,飽滿的果實滿含汁液,沉睡的味蕾在酸爽的刺激裏發着顫。一陣微風吹過,番茄葉子在陽光下揮舞着手,把番茄秧特有的清香送入鼻腔,頭頂着火辣的太陽我在菜地中央沉醉了......直到現在,我還對番茄枝幹的清香有着特殊的迷戀,買回來帶蒂的果實,總忍不住將蒂摳下來,用手指搓揉放在鼻子下面嗅上幾口。
種花的林君

林君學習很好,那個年代上中專是學霸的選擇,初中畢業他就考取了省內的林業學校,去省城上學了。節假日回家,他會給我講大城市和學校的事情,沉悶小城裏的我聽着他的講述,不由自主就心馳神往起來,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走出小城將會迎面撞上怎樣的一個世界。

讀的是林業學校,種花的事肯定是免不了的。林君會給我講嫁接育種的事,會給我講他在學校見到的奇花異草。他指着書上的彩色圖片,告訴我在他們學校的溫室裏有臉盆那麼大的仙人球,我聽完簡直要驚掉下巴,想想我們在院子裏種的仙人球只有拳頭那麼大,我甚至有點懷疑他在吹牛。然而我知道這些是真的,那麼大城市爲什麼總有那麼多令人目瞪口呆的東西呢?

我們總在院子裏種上美人蕉、馬齒莧和向日葵,這些植物在人心裏和玉米杆小麥苗一樣充滿了鄉土氣息,象徵着我們拿不出手的土味生活。林君從學校帶回來的花苗卻是我從沒見過的,嬌貴的黃色月季、風姿綽約的南天竺,一次他送了我一棵花苗叫“榆葉梅”,被我父親種在大瓷缸裏,每到初春枝幹開滿復瓣的百花。我看了好久,沒有發現這花有什麼奇異之處,好在別處沒有見過,可以煞有介事的向他人介紹。

林君本性安逸,又學的這個專業,種花是真心熱愛。他曾教唆我從學校的實驗室偷偷裝了一墨水瓶的硫酸,他好配置硫酸鐵澆灌植物,他還帶着我去縣委大院剪月季用於扦插(作爲全縣的最高權力機關,總是有點奇花異草的)。夏季中午剛過,大人們都午休了,大街上闃靜無人,推開虛掩的鐵門,看門的老大爺也睡着了,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溜進了大院。林君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剪刀,觀察花圃裏月季的品種,開始剪下中意的枝條。他一邊忙活着,一邊安慰略微有些緊張的我:“沒有事的,這些月季本來就需要修剪,我們不過是幫他們修剪,沒有破壞!”他把剪下的枝條截成合適的小段放在一起,我們開始在院子裏尋找水源用於打溼枝條防止乾枯。在院子裏尋了一圈居然沒有找到自來水管,卻意外的發現了開水房,只好放了一點開水放涼使用。那些花扦插成功了嗎,我都忘了?印象他家後來有一些顏色不同尋常的月季,不知道是他扦插的還是從學校帶回來的。
種花的林君

在林君上學、種花、下圍棋、和同學海聊的同時,我也結束了自己的初中時光,準備開始高中生活了,然而我們的友誼也在這時候戛然而止。

暑假的一個下午,我正和林君在他的小屋裏消磨時光,他的一幫朋友來了。一幫人推門而進,爲首的那人看見我在屋裏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林君,你怎麼和這樣小的孩子玩!”其他人聽完一起笑了起來。林君很尷尬,臉漲紅起來,有些氣惱又說不清的樣子。

自從那天,林君似乎介意起來,再見到我還是滿臉笑容,然而簡單說兩句話就找個藉口走開了。我察覺到異樣,也知趣的保持着距離,我們就這樣漸行漸遠了。

再後來,我也成了小孩子眼中的大孩子,開始和一幫朋友下棋打球努力學習,他臨近畢業準備開始自己的成人生活,恰好這時他家又搬走了,他就徹底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巴掌大的縣城,雖然不再有交集,關於他的零碎信息還會斷續傳來。他畢業了,沒有從事專業相關的林業,去了福利更豐厚的某局...他結婚了,有了可愛的孩子...

然後...然後...

再聽到林君的消息,是他去了非洲。林君婚後可能不太幸福,據說夫人強勢潑辣,他總是百口難辯又無可奈何,忍無可忍的林君找到機會報考成爲援非的林業專家,躲到萬里之外圖個耳根清淨。憨厚的林君不是不負責任的人,去了非洲他如期向家人匯款,然而十幾年從沒有回來過,可見芥蒂之深......

寫文至此思緒飄飛,不禁起身移步,憑窗遠眺晴空。湛藍的天空悠遠深邃,似乎空無一物,其實我們都知道在那湛藍的天幕後面,有着數以億計小星星。我們每一個普通的人不都正如這些小星星嗎——在他人光彩流離的映襯下,暗淡的如同不存在。然而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他人看見還是沒看見,無時無刻我們不在發出屬於自己璀璨的星光。這閃爍的星光是我們眨巴的眼睛,在一閃一閃之間我們遐想着將來,寄託着對生命的期待,放飛着對未來自我的期許。林君和我都是千千萬萬中普通的一個,然而我們也如同千千萬萬個一樣,曾經是一個星光般的少年,簡單、質樸、純潔,在不被人關注的角落裏眨巴着眼睛。
種花的林君

此刻林君在哪裏呢?他是否也像我一樣正仰頭眺望蒼穹,尋找着屬於自己的那一顆星,然後仔細辨識着其它的星星,在期間看見過往生命中的那些人和他們生命裏閃動着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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