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進城

猴子是我在農村老家時的發小,當年和我一樣骨瘦如柴,不同的是他又瘦又小又黑,像個猴,發小們乾脆就把他叫成猴子,我也同樣瘦,可我比他高點又白淨點,發小們於是把我叫成了螳螂。

猴子不高,才一米六, 大家都沒想到猴子會長到現在這一百五十斤的體重。當年的猴子模樣不見了,每次見面我感覺都是一個肉球在向我滾來。

我和猴子分開是初中畢業後的事,中考之後,我讀高中去了,猴子中考時肚子痛去醫院,缺考了一門數學。第二年復讀,中考時也是一考到數學,肚子又痛了,又得去醫院,還是缺考了數學,中考失利後,猴子說,算了,可能我命裏水土多,註定是當農民伯伯的料,就不要跟命運抗爭了。

猴子後來就去了廣東進廠務工。猴子家不富裕,猴子爹說,你去廣東務工,要學有能耐的人,帶個老婆回來。娶媳婦要錢,你能帶回個媳婦其實也是賺了錢了。我有言在先,婚事得靠你了,家裏靠不上哦。

猴子後來利用小學和初中學的唐詩宋詞,再添油加醋,寫了幾十封情書,硬是活生生地把同車間的一個湖北妹子弄成了老婆,然後帶回家,在村裏蓋房生娃種莊稼。

猴子家兄弟多,當年窮得連一頭耕牛都沒有,而我家勞動力少,卻有一頭耕牛。我們兩家耕田種地就合作到了一起,互相補足對方短腿。

2003年以前,我們村子前面九百多畝的水田還沒搞田園化建設,沒有修通機耕路。我們村從建村立寨的始祖開始到我和猴子這一代,四百多年間,凡是要搬去田地裏的和從田地裏搬回家的都是靠肩挑人扛,比如什麼農家肥、化肥、秧苗、稻穀、玉米、花生、玉米杆、打穀機、犁耙……等等,一切的一切。

當時我考上大學後,猴子哭喪着臉說,螳螂啊,你好過了,跳出農門了,解放肩膀了,可我還得面朝黃土背朝天啊。

我安慰猴子,形勢這麼好,你別怕。我知道安慰是安慰,可當農民哪有不辛苦的。我們從小到大,肩膀不知磨穿過幾層皮了。我家的耕牛,每年耕種時,牛脖子都被牛軛磨破,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可那次安慰過後沒多久,讓我沒想到的是形勢居然會好得這麼快。

2003年,縣裏在我們村裏搞了田園化建設,一個大大的“幹”字型的田間道路被鑲嵌進村前的九百多畝水畝裏,我們村從此告別了從萬曆十三年到2003年共四百多年的肩挑歷史。凡是要搬去田地裏的和從田地裏搬回家的,統統都可用人力車或農用車拉運了。

猴子以爲我不知道這個好消息,打電話給我說:“螳螂啊,現在我當着這個農民,比以前我們一起當那時輕鬆一陪咯,現在什麼東西都不用放肩膀上了。 ”

我們村前的九百畝水田,路途遠的要走三四里路,回想起當年在鄉村生活時,跟猴子挑着穀子,走在泥濘的羊腸小道上,又要讓道又要讓堆在路邊的稻草,滿身大汗,那份辛苦,哪裏是唐代詩人李紳的《憫農》詩能概括的呢。

聽到村裏這個大好消息後,次年春節,我開心地回家過年了。春節期間,猴子到我家跟我媽商量,不要養牛了,村裏自從有了機耕路後,原先的近百頭牛,現在不到二十頭了,都賣了。我媽說,賣了牛我們怎麼耕種。猴子說,我計劃買個鐵牛啊。你們不會開,我來開。我家用了你家幾十年的牛了,你家也應該用用我家的鐵牛了。把牛賣了吧,賣了吧,省得天天要耗去一個人工去養。我媽說,以前不通路,有機器也開不到田地裏去,現在通路了,這耕牛的作用確實就不大了。過了年後,我家從此不再養牛。我們兩家就靠猴子家的鐵牛,繼續開展着合作。

2006年國家免徵農業稅後,村裏有不少人家覺得不用繳公糧給糧所了,自己還有農業補貼,這田種夠喫就行了,不想種的,都承包出去,給村裏想多種的人,猴子年輕力壯,好幾 年都承包了三十畝田種穀子,我家喫糧不多,乾脆把田地都讓給猴子耕種了,我家也不收他地租,是猴子不好意思,改爲供應我家喫的大米。

後來猴子有了二孩後,覺得忙不過來,把自己的田地和我家的田地也出租給外地來的承包商了 。

近幾年,猴子每個月都會隔三差五地進城,進城就少不了到我家轉一圈,我們兩個發小就會坐着泡一幾個小時的茶。

猴子說,螳螂啊,我現在比你悠閒哦。田地租出去了,承包商都是來大型機械耕作的,幾百畝的水畝看不到幾個人在幹活。我家裏也不養豬了,種果我不想種,就養幾隻老母雞下蛋,種幾畦青菜,我這農民啊,閒得慌,所以沒事就進城找你泡茶。

我說,你得轉行了,你可以在城裏看看有什麼適合你乾的活啊。

猴子說,我閒是閒,可我是幹活了的呀,只是沒告訴你而已。我現在經常在城裏給城裏人幹些鋪地板磚、批牆、裝水電一類的裝修工,我是幹半天,玩半天,你有空就陪你泡茶。

我笑道:“我靠,你這日子,都讓我羨慕了。”

猴子說:“我不想做不累,反正悠哉悠哉地幹活,一年也有八九萬收入,我知足了。原先以爲你跳出農門後會離我很遠,搞得當年我怪想念你的。現在交通這麼發達,車子也買有了,城裏和老家的距離顯得很近了呢,想聚一聚,真是太方便太容易了。真沒想到,這世界變得這麼小了。”

我說:“是啊,大家都沒想到,短短一二十年,變化這麼快。”

 前些日子,猴子約我去他那裏泡茶,他說:“螳螂你過來,我在彰泰城這邊的公司裏,你過來喝杯茶。”

我說:“你小子幾時開起公司了,這麼重要的事不向我彙報?”

猴子說:“鬧着玩的,鬧着玩的。這不是一直弄些裝修活嘛,我想幹脆註冊家小小裝修公司得了,也好有個地方喝茶。”

我開車過到猴子公司,坐下來呷完第一杯茶時,猴子接到他媽媽的電話,電話裏說,有個破爛的來村裏收爛銅爛鐵,村裏有不少人家把家裏閒置多年的鐵牛當爛銅爛鐵賣了,問猴子家裏的那頭鐵牛賣不賣?

猴子問道:“能賣得多少錢?”

猴子媽媽說:“兩百塊錢這樣。”

猴子說:“賣吧賣吧,不賣也是放爛了。得兩百是兩百。”

猴子掛斷電話後,我問道:“就賣了?當年可是好幾千纔買到的呀。”

猴子說:“不賣也是放成爛鐵,現在村裏的田地都是承包給客商,人家都是用大機械了。以後啊,以前的打穀機、犁耙什麼的,都會成博物館的文物了。”

我說:猴子,你說我們是不是最後一代會種田的人呢?

猴子說:“有可能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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