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愛

我站在緊緊關着的玻璃門前向空空蕩蕩的街上望去。寒冷的冬夜,這條幽靜的巷子過了九點鐘就幾乎沒有什麼人影了。偶爾一輛汽車疾馳而過,捲起一片落葉在空中打幾個旋兒,又顫抖着落在地上,之後歸於沉寂。

這樣冷的夜晚,守着在這裏只是安慰靈魂。我讓店員們都提前下班了,獨自留下。

我選擇最後一個走,一方面是因爲三十幾平的出租屋太冷清,另一方面是我貪戀着這裏踏實的溫暖 ,特別是今天這個日子。

其他人都已經司空見慣了我“工作狂”的行爲,但他們並不覺得我這樣做有任何意義?如果說爲了將來擁有自己的一家店,在這個城市裏立足,他們和我一樣明白,這是天方夜譚。

屋子裏迴盪着如泣如訴的流行歌曲,各種造型燈閃着刺目的光,把屋子裏照得亮如白晝。我更喜歡看路燈昏黃的光,如同遙遠的小村莊裏的一間間低矮屋子裏的閃爍的光亮一樣溫柔!

看樣子是要下雪了,我百無聊賴,又看了一眼牆上的鐘表,準備關門。正當我低頭收拾吧檯的雜物時,一陣冷風從門口湧進來,我不由第打了個寒戰。我擡頭,一個穿着紅色羽絨服的十六七歲的小女孩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羽絨服包裹着她單薄瘦削的身體,她的臉凍得通紅,羽絨服帽子也胡亂地戴在頭上,肩膀上掙扎着蓬亂的黑髮。

我從出乎意料中反應過來,連忙招呼:“您好是剪髮,還是燙髮?”

“我剪髮!”她冷冷地回答。

這個時間,這樣一個小女孩來剪頭髮,讓我覺得有點兒驚訝。

小女孩神情陰鬱,冷若冰霜。她脫掉羽絨服,頭髮亂糟糟地披在肩上。她的頭髮很長,披散在肩頭,我懷疑她是不是睡了一覺後從被窩裏爬出來剪頭髮的。

她面向我,直愣愣地對我說:“我要剃個光頭!”

我以爲自己聽錯了:“光……光頭?”

“對,可以嗎?”含着一絲挑釁的口吻,她像一隻被激怒的小貓!

我察覺到她情緒異樣,不置可否,請她先洗頭。她粗魯地撩開垂在臉旁的一縷頭髮,快步朝洗頭躺椅走去。

(2)

她的柔軟的長髮在我的指尖纏繞着,像精靈一樣,這是青春少女的頭髮,沒有經過任何的人爲的傷害,那麼柔韌而單純。我甚至能想象到它們迎風飛揚時的美麗的樣子,一定如瀑如虹。

當洗髮水的泡沫不小心觸碰她的額角的時,我聽到了輕微的吸氣的聲音,才發現她的額角竟然有一塊小小的傷口,滲着血絲。我放慢速度,儘量避免觸碰那塊兒傷口。

她坐在鏡子面前椅子裏,小小的。我給她披上白色的罩衣,用毛巾輕輕地擦着她溼漉漉的頭髮,偷眼觀察鏡子裏的她,她一言不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鏡子。我梳理她的頭髮,眼睛依舊地盯着面前的鏡子。我梳理她的頭髮,眼睛依舊透着冷冷的光,嘴角始終抿着。

這樣年紀的女孩做出這樣的表情,給人的感覺不是冷漠,而是令人憐憫的親近。很明顯,這個孩子一定是在生氣,而她氣憤的原因似乎和她的頭髮有着什麼聯繫。

“你的頭髮質很好!”我不敢貿然動剪刀,對於女孩兒來說,頭髮有多重要,我很清楚!我有一搭無一搭地找着話題。她仍然沒有說話,輕輕抿了一下子嘴脣。

“你還讀書吧!現在的學生學習這麼緊張,留長髮的很少了。”

“所以,你也覺得留長頭髮不顧正業,影響學習,對嗎?”她氣勢洶洶,似乎一下子觸碰了痛點,“都是那麼狹隘!”她又加了一句!無疑,我也成了她遷怒的對象,真是個還在,我心裏一絲苦笑!

從她的話裏,我似乎找到了問題的癥結。這長髮後面的故事,老生常談。

“客觀的講,髮型是形象必不可少的裝飾,它有着不可替代的審美意義。學習,跟頭髮長短沒有必然關係!”

她沒有說話,目光柔和了一些。

“很多髮型都很適合你的臉型,短髮或者是中長髮。都不錯。”我試圖緩解她的冷漠。

“請給我理個光頭。我覺得光頭最適合我!”

我噗嗤一聲笑了,她突然扭頭看我, 眼神裏是不可遏制的氣憤!

我有點兒尷尬,頓了一秒,她扭過頭去,“真夠刺兒的!”我自忖,仍然用梳子輕輕梳理着她的頭髮。我看着鏡子裏的她的臉,眼神裏都是氣憤。

“整天就知道讓我學習,學習!我的生活只有學習,長髮就是大逆不道,就一定會影響學習!好,那我全部剃光,一個光頭讓你滿意。”她開始發泄自己的情緒,自顧自地說着,聲音哽咽了起來,眼淚也嘩嘩流淌下來。

她突然扭頭問我:“你會理光頭嗎?”

我猝不及防,遲疑地點點頭:“會!”

我的腦子飛速旋轉着,事件基本明朗了。我看着鏡子裏的滿臉淚痕的臉龐,不禁湧出一股悲哀!忽然,女孩兒掛在衣架上的羽絨服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我停下手裏的動作。

一般情況下,我不喜歡理髮的時候顧客打手機,發短信。他們這種自顧自地玩弄,不僅影響我們的工作,而且缺乏對自己的基本關照。

我喜歡看到顧客對自己髮型保持一種關照的意識,理髮的過程也是創造美的過程,審美的對象態度,對我們的發揮是有很大影響的。

我提醒她:“手機響了!”

“不接!”她賭氣地不理睬!

“今天有點兒晚了,要不你明天來吧,我好好給你理!”我試探着說。

“我就今天理,你不給我理,我去別家!”她毫不示弱!

電話鈴經久不息地響着,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一場家庭戰爭之後的必然喬段,孩子破門而出,家長六神無主!

“我一邊剪,一邊給你講一個理法師的故事吧!”

我悠悠地說!她沒說話。

(3)

“在東北的一個小村子裏,一家農戶有兩個女孩兒,一個男孩兒。農村裏,女孩子念不唸書全看自己的本事, 考得上學,而且家庭條件還行,就上,如果跟不上,初中畢業就基本上不念了,去工廠打工掙錢,過幾年就找對象出嫁。

那個農戶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是學習好,成績優秀,人也長得漂亮,特別是那條大馬尾辮,紮在頭上,充滿活力!

讓老倆口不遂心的是他們的老兒子卻不是讀書的料,學習不咋地,也不愛讀,初中畢業就死活不想念了。現在的農村雖然重男輕女,但是還是希望男孩子好好唸書,將來考上大學。”

“大人們都一樣,眼裏只有讀書,彷彿不念書就沒有出路。三百六十行,幹什麼都有成功的!”女孩子不屑地說。

“對呀!男孩兒也是這麼想的。初三畢業後,男孩子考上了普通高中,大姐讀高二,妹妹讀初一,一家三個唸書的,讓這家人日子一直沒過起來。

而且,男孩兒發現天天跟着爸爸跑買賣的瘦小的媽媽開始三天兩頭生病,臉色越來越差,本來烏黑的大辮子,也經常亂糟糟的胡亂扎着。

他終於做了一個大膽決定。高中第二學期,他跟父母大吵一架,拿着幾百塊錢偷偷跟着同村的老鄉離開了村子,去城市打工了!”

“啊?離家出走!”相對於小女孩兒的破門而出,這種遠走他鄉,不辭而別的行爲,似乎超出了她的認知。”

“他是不想讓他的父母負擔太重,應該好好談談,不過談也沒用,誰都不會聽一個孩子的!”她發表着自己的意見,“我跟你說,有些人讀書真不行,太費勁兒!”是中學生慣常的自以爲是的口氣。“那他爸爸媽媽應該輕鬆一點兒了吧!”

“錯了,老倆口更加起早貪黑,省喫儉用,拼命地賺錢,因爲他們開始要爲兒子蓋房娶媳婦準備錢!”

“唉,”小女孩嘆了一口氣,“跟我媽一樣,難道這些爸爸媽媽一輩子就只是爲了孩子活着嗎?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

“你媽媽幹什麼工作?”我問。

“家庭主婦,天天圍着我爸、我和我弟弟轉,忙忙碌碌,嘮嘮叨叨,沒有自我……”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停止評價!

“那個媽媽也感覺到自己身體出了問題,經常頭疼,但是一直沒有告訴家人,直到有一次在家暈倒了。”

“累病了?”女孩兒追問。

“對,腦部發現了腫瘤!需要開顱手術!”

“開顱呀?”女孩兒倒吸了一口氣。那個離家出走的兒子知道了嗎?回來了吧!”

“男孩兒在母親手術前一天回家,他在城市理髮店當學徒,學理髮!”

“不會是你吧,這麼狗血的劇情……”她發現失言,趕緊閉上嘴巴!

我微微一笑!

“那個媽媽拉着兒子的手說,兒呀,學理髮呢,累嗎?”

男孩兒只是哭。

“學會了嗎?”

男孩兒哭着說不出話。“跟媽說實話,別讓媽他着急!”

一半年他都給人家洗頭,打掃衛生,他利用業餘時間跟同鄉學點兒技術,還沒給剪過。而且,他也不敢。

“媽,我過過就去專門學技術,我一定沒問題!”

“媽信,我兒沒問題!”看着媽媽熟悉疲憊的微笑,男孩兒既羞愧,又自責!

“兒呀,我明天要做手術,得剃頭,你給媽剃吧!

男孩兒眼淚止不住地流着!

“早晚都得給人理呀,等媽好了,我的頭都讓我兒理……”

“那個男孩兒到底是不是你?阿姨治好了嗎?”女孩兒追問着!我沒有說話,給她修剪着髮梢。

“媽媽真偉大!”她喃喃地說!“所以你的第一個髮型是給媽媽理的光頭?阿姨現在怎麼樣了,病好了嗎?……啊……我的頭髮,你給我剪啥樣了?”女孩尖叫着!

(4)

我用吹風機慢慢地吹着她的頭髮。我吹得很慢,一縷一縷的撫摸着它們。

“其實,我媽媽就有一頭特別好的頭髮,又濃又黑。頭髮對女人多重要啊!我媽給姐姐妹妹梳頭時,都特別輕柔,是母親的溫柔,可是我們不懂,千萬不要失去了後悔!”

“好了,你的頭髮是太長了,多費洗髮水呀!”我調侃着。

“我其實想理髮的,但他們只盯着我的頭髮了,他們越是討厭我弄頭髮,我越不剪!”

“好了,帶上眼鏡,看看新發型,怎麼樣!”

“等等,我先給老媽打個電話!”她從羽絨服口袋拿出電話。

這時窗外飄起了雪花,在路燈的映射下晶瑩透亮。我目送着女孩兒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

我看妹妹短信:哥,今天我和姐已經給媽掃墓了,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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