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和他的老槐樹

爺爺一把火燒了那棵老槐樹,那年爺爺81歲,而老槐樹也有上百歲了。老槐樹化爲了灰燼,爺爺也融入了廣褒的土地。

那時候老槐樹還鬱鬱蔥蔥,尤其夏天,老槐樹下總是一番生機勃勃的景象。三月的燕子,四月的鵲,五月的斑鳩,六月的鸝,七月的知了哇哇叫,八月的暴雨蟾蜍鬧。所有的一切欣欣向榮成了一個動態的景。

蟲兒鳴、鳥兒叫、大蒲扇,小板凳、大碗拉麪就大蒜;大葉兒茶,大暖壺,一嘮嘮到大下午;小蟈蟈兒、螢火蟲,娃娃追着鬧哄哄,蟲兒飛天變繁星。雨來天然有巨傘,風來樹幹成遮攔,八個男娃抱不住,皮實女娃要上樹,掏了鳥蛋往下跑,氣得啄木鳥嘎嘎叫。

那時候村子裏還有涓涓的溪流,還有河蝦和泥鰍、青蛙和蝌蚪,冬天的雪地裏還有還有兔子的腳印,秋天的山坡上還有松鼠和松果。

到了後來,木頭漲價了,家家戶戶都砍掉了自己家門前的大樹,有的人荒了田地買起了斧頭和大鋸。爺爺說一方水土養育的人還是忘了本,世世代代傳下來的有人就斷了根。

再後來,山上開了煤礦、洗煤廠,很快溪水變黑了,溪水乾涸了,娃娃們不玩蟲蝦,不掏鳥蛋了,玩起了電腦遊戲。終於,還是有人打起了老槐樹的主意,一個冬天的早晨,天冷的過分,爺爺要去清理那些被風吹落的枝條。

這才發現老槐樹的身子歪了一些,凜風颳過,吹動着槐樹的樹枝,發出嗦嗦的聲音,在爺爺的眼裏,這分明就是老槐樹的哭泣和呻吟。走近了,樹的一側被砍了深深的一道壑,厚厚的樹皮下全是斧頭和鋸留下的痕跡,爺爺盯着砍了幾秒,沒有說話,收拾了一下,在“傷口”上綁了一些乾草和麻袋,坐在椅子上抽了兩袋旱菸。

村民們看到歪了的老槐樹這個一句,那個一句,吵吵着,閒聊着,都想知道這是誰幹的,大家夥兒從早晨聊到晚上,爺爺抽着旱菸也不說話。日子一天一天過着,老槐樹挺過來冬天,春天接了嫩芽,夏天又撐起了樹蔭。事情大家已經不再談論了,好多人都已經忘了記了,只是依稀知道有幾日,村北頭的老王因爲中風歪了嘴。

爺爺說老槐樹不知道是誰家的,也不是誰家的,只是正好長在了自己家門前,那棵樹在他出生前就有了,它比村裏最年長的人都要老,從他記事起這棵樹已經很粗了。槐下人多了,樹也有了靈性,百年間,見過多少生死,老槐樹也真懂了“人情”,村裏都是善良的人,只是做了虧心的事,時間久了就會自己顯出來。

記得從前日本鬼子進了村,把村民們排成一個縱隊,要試一下一槍能穿透幾個人,爺爺的爺爺就在裏頭。那時候老槐樹不止一次中了子彈和炮彈,都完好無損。如今卻被自己村裏人砍歪了身子。

後來爺爺立志要當兵打鬼子,爺爺剛當了兵,鬼子就被打跑了,然後爺爺就要去志願朝鮮攻打美利堅,剛到鴨綠江美國就被打跑了。老槐樹呀也更繁茂了。

再往後老槐樹更是開枝散葉,一天比一天長的好,爺爺有了奶奶,有了五個孩子,一個個都是喫着槐花野菜長大的娃。挖蚯蚓、推箍圈、摘果子、打野兔,一個拉着一個跑;一個個都燒得了柴,夠得着鍋,半年喫回白麪饃,一年殺只老母雞,收了雞蛋框裏放,天天提防黃鼠狼,抓泥鰍、撈青蝦,個個都是浪裏小白條;老大老二蓋起大紅房,老三老四出去闖,老五騎着車子上學堂,而後三世都同堂。

不知何時奶奶身體不太好了,照顧家裏、洗衣做飯、除草種田這些夥計都落在了爺爺一個人頭上,也沒了時間去老槐樹下乘涼喝茶了,只是說:“奶奶照顧了大家大半輩子,剩下的半輩子就由我來照顧她吧。”漸漸的老槐樹下沒了生機,原來的小娃娃們都長大了,現在的小娃娃們都不出家門了,槐樹下長滿了雜草,這棵老槐樹是真的老了。

半輩子可真快呀,那年爺爺80歲,奶奶走了,子孫兒媳們都趕來了,家裏有了煙火,有了哭聲和笑聲,這個家比平時熱鬧多了。叔叔請了表演團隊敲鑼打鼓、唱歌跳舞、演雜技。叔叔說:“奶奶80了,吃盡了人間的苦,現在是去享福了,不該悲傷,該高興。”

只有爺爺坐在牀沿看着這個熱鬧的家,灰色的眼睛也不轉,扭着頭一會看看這兒,一會看看那兒。嘴裏應付着子孫的問候,神采中透露出異常明顯的孤獨,我怔怔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很平靜,沒有流淚,可他分明就在哭。

下葬的那個早晨,臨出發前老爸跟爺爺說:“我們去了,你在家裏好好的”,然後就出發了。爺爺點了點頭,咳了幾聲,走在最後的我看向他,手帕裏全是血,我擡起頭才發現昨天還黑黑的頭髮竟然全白了,我們都離開時只留下爺爺在牀沿上耷拉着腳就這麼坐着......坐着。

那年爺爺81歲,門前的老槐樹死了,爺爺沒有乘涼的地方了,樹幹上長了菇,爺爺邁着大步子走過去一把火燒掉了它。到了冬天,爺爺也走了,我們把他埋在了土裏跟奶奶葬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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