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中最猥琐的人

在我的印象中,贾环是《红楼梦》中最猥琐的一个人。具体理出,待我慢慢说来。

“猥琐” 一词,词典中解释为:(容貌、举止、态度)鄙俗,不大方。下面我就用具体事例来说明贾环的“鄙俗、不大方”在“举止、态度、言语”方面的表现,以证其“猥琐”之无敌。

《红楼梦》第20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中,因在正月,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却都是闲时,大家都无事。宝钗和香菱、莺儿三个人弄围棋玩,贾环因为无事,闲逛到这里,看到三个人在玩,自己也要加入一起玩。宝钗当然不会拒绝,于是大家坐在一起玩。具体怎样玩,不太清楚了,反正是有点“小彩头”,大正月的嘛。书中说是一磊十个钱,掷骰子定输赢。

我们先来看一下这四个人。宝钗自不用说了,香菱和莺儿也都是《红楼梦》中一流的人物,香菱即是在《红楼梦》第一回中出现的甄英莲,后被拐子拐走,又被薛蟠看中,于是买到了手中。后来在大观园中,香菱拜黛玉为师,苦学作诗。莺儿是宝钗的大丫环。此三人都是灵心惠质,贾环能有机会与这三人一起玩耍,真是让人羡慕不已。

可是贾环并不知珍惜,我们且来看他玩时的“形容”: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欢喜。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诸位请看,赢钱了便欢喜,输钱了便着急,这即是“鄙俗、不大方”的表现,而且贾环并不缺这几个小钱。由此可以看出,虽是跟着三个神仙一样的女子在玩耍,但贾环心中眼中根本没有“人”,有的只是那几个“钱”,这便是他猥琐的根本。

且再来看贾环着急时的表现: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作定了五, 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幺”,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 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我们可以闭上眼睛,想像当时情景:贾环红着脸瞪着眼“狠命一掷”,那两个骰子便在案上乱转,其中一个转了个“五点”,另一个还在转,莺儿这时也玩得高兴,贾环更是因输了几把而格外看重这一次。所以莺儿拍着手叫“一点一点”(脂砚斋在此处批了娇态如此四个字),那贾环也瞪着一又眼睛大叫“六点七点八点”。那“骰子”终于停了,偏偏遂了莺儿的愿,是个“一点”。至此处,贾环的“猥琐”得以尽情的表现了:一把拿起骰子,然后就拿钱,边拿钱边说是“六点”。这是公然在众人面前耍赖,别人又不是瞎子!

莺儿虽是一个丫头,看贾环如此不要脸地“颠倒黑白”,便说分明是个幺,说着一把按住钱,两人争执不下。此时宝钗见了,喝斥莺儿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没有办法,只得松了手,贾环如愿拿到了钱。不知环哥听到宝钗的那句“喝斥”作何感想?他确实做到了:一个爷们公然地赖了一个丫头几个小钱。这是不是完全符合“猥琐”一词的内涵:鄙俗,不大方?

莺儿被赖了钱,不敢把钱抢回,但心中实在委曲,便嘟囔着抱怨了几句,这几句“抱怨”让贾环也觉得很“委曲”,竟至于“哭了”,且看莺儿是如何抱怨的: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俗语说,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莺儿的这几句抱怨之词,把贾环的“猥琐”充分地比较了出来。同是作爷的,宝玉在和丫头们玩的时候,眼中心中尽是“人”,根本没有“钱”,输了钱毫不在意,最后把剩下的钱也让小丫头子们分了。而贾环正相反,心中眼中全是钱,根本没有“人”,难怪莺儿说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被一个丫头说不放在眼里,贾环也很是“伤心”,分辩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不知诸位看了贾环的这句分辩之语如何想,反正当年的脂砚斋看了肯定是受不了了,在这句话后边批了两个字:蠢驴。我看到这两个字,真是觉得解恨!贾环也知道自己没法根宝玉比,但他没有从自身的言行找原因,而是把原因归结为不是太太养的,这就自己把自己看得“贱”了,不是别人看不起你,而是你自己首先就觉得自己“下贱”,自己就看不起自己。不是太太养的并不影响你作为一个“主子”,作为一个“爷们”,请你睁眼看看你的亲姐姐——三姑娘探春——看人家是如何做的!

一个人如果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所言所行不至于辱没了自己的“本分”,那这个人在别人眼里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不当”之处了。很可悲的是,贾环完全没有做到。

最主要的是,他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他是贾府名正言顺的主子,但自己却从心里心虚,在这一点上,他完全不如他的亲姐姐三姑娘探春。探春从心里就认为自己是个主子,所以和“奴才”赵姨娘有着一个“适当”的距离(这一点,各位不必批评探春没有人情味,在那个社会中,人的社会属性远远大于自然属性);贾环从心里就认为自己是个“奴才”,认为自己不是太太养的,所以就处处和赵姨娘“合拍”,因为都觉得自己在贾府里是“奴才”,所以这娘儿俩是真正的“亲娘儿俩”。

贾环“猥琐”的表现还没有达到“高潮”,我们且往下看。贾环正在哭时,宝玉来了,说了贾环几句,让贾环到别处去玩。贾环灰溜溜地回到赵姨娘那里,我们来看看这“亲娘儿俩的一问一答”: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哪里垫了踹窝来了?”一问不答,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顽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诸位稍稍细品赵姨娘的话,你会从心里佩服曹雪芹的语言技巧,他是要雅即雅,要俗即俗。请看赵姨娘的几句话,俗也不俗?一股嫉妒不平之气充溢其中,在这样语言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贾环,其“俗”亦可知了。

赵姨娘第一次问,贾环没有回答,是不太敢说(应该也有点不好意思说),第二次问,没法不回答了,只得回答。这回答就是贾环“猥琐”表现的“最高潮”:同宝姐姐顽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明明是自己赖人家一个丫头的钱,现在却是倒打一耙,说是莺儿欺负他,赖他的钱。可见贾环在谁面前,都没有勇气说实话,作为一个“主子”,一个“爷们”,诬蔑一个“丫头”,一个“下人”,这种“猥琐”,也真够有境界的。

碰巧这“亲娘儿俩”的对话被王熙凤听到了。凤姐便稍微发挥了一下自己的“特长”——牙尖嘴利,“有理有据、义正辞严”地把赵姨娘教训了一顿。这也是本回书的回目上所说王熙凤正言弹妒意的意思。

“教训”完赵姨娘,凤姐又恨铁不成钢地把贾环“训斥”了一番。从凤姐对贾环的“训斥”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贾环“猥琐”的根源。我们且来看凤姐是如何训斥贾环的: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顽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顽,就同那个顽。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

凤姐说,我时常对你说,你要拿出个“主子”的样子来,想要怎样(吃要喝,要顽要笑)你就怎样好了,可你就是不听我的话,自己不看重自己,自己就觉得自己下贱(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

凤姐不愧是《红楼梦》中第一厉害之人!这一席话,看着是训斥贾环,实则连带着也骂赵姨娘把贾环带坏了(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这句话也主要是说赵姨娘的。

训斥了一番后,凤姐又给了贾环一份关心,问他输了几个钱,贾环回说输了一二百,结果又挨了一句训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 说着叫人取了一吊钱来给贾环,让人把贾环送到后头姑娘们那里去玩。

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自己和迎春等顽去,在一这句中间得了钱三个字的旁边,脂砚斋有这样一句批语:三字写尽环哥。意思谓贾环俗到心中眼中全是一个“钱”字,和宝玉对“钱”的态度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贾环“猥琐”的根源是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这就怪不得众姐妹们都对他没有好感了。不独姐妹们,贾府中的丫头们绝大多数对贾环也没有好感,只有王夫人身边的彩霞,真心对贾环好,可是贾环这样一个俗物,如何能懂得这个女孩子的真心?除了辜负彩霞的一片真情外,贾环别的无以回报。

至于贾环后来故意推倒灯烛,烫伤宝玉,那就不能仅仅说成“猥琐”了,那是存心不良,涉嫌“故意伤害”了。那时的贾环已成功地以“猥琐”为基础,更上一层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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