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癒合的傷疤

我的二姑在我的記憶裏那就是我們家族的驕傲。

我的二姑父當兵出身,後來經過自己的努力當上軍官,官銜級別挺高的。很小的時候每當看到他的司機開着綠色的“解放”來在奶奶家門口的時候,我都異常的興奮。八十年代初的農村很少能看到汽車。二姑父穿着他那肩膀上彰顯頭銜的軍服,更是精氣神兒十足。

那個年代農村還很貧窮,奶奶從媽媽進門的時候起就不再下地參加勞動。我們家跟奶奶家前後院,所以每次二姑父他們回來都是由媽媽照應。不管帶回來的東西多或者少都沒有我家的份兒。二姑父在這些節骨眼上總是把媽媽讚美一頓:大嫂熱情、大嫂做飯好喫、大嫂在這個大家庭中最明事理……媽媽也聽的樂此不疲。

烙點兒白麪餅炒個雞蛋、醋溜個白菜,或者弄點花生米之類的。總之,再怎麼努力也是那幾樣飯菜(平時我們家還是以喫粗糧爲主的生活水平)。

媽媽就是個招待他們喫飯的角色。我看到他們從車上往下拿東西沒我家的份兒,總覺得怪怪的。

我的奶奶和三個叔叔還有小姑姑一起生活。叔叔們那時都已成年,但都很懶惰。因爲不思進取所以無法擺脫貧窮。奶奶腦子受過刺激,也沒有能力引導和教育他們。他們自己對未來也沒有要求,一天到晚的渾渾噩噩的過着。

在這種狀態下,他們對已經結了婚的爸爸來說,還想讓爸爸繼續把他們的生活都照顧上。不是不想照顧,對於爸爸來說談何容易啊!

爸爸那時在生產隊當隊長,對於口糧問題已經是很努力的在爭取了,但整體都不太夠餬口的,他又如何能做到讓他幾個兄弟都滿意呢?我印象中最小的叔叔還到我家對爸爸暴跳如雷地說:“大哥你變了,從娶了媳婦你知道向着自己了。”爸爸無話可說。事實上我記憶裏每到快收新糧食的時候爸爸或媽媽都要去別人家拿口袋借上一口袋糧食,“青黃不接”這個詞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經常聽父母說,它對我印象很深刻。

也許是叔叔們跟身在外地二姑經常用他們的認知告爸媽的狀,總知感覺不到二姑對我們的那種疼愛之情。

後來隨着時代的發展日子也慢慢的好了起來。爸媽比較勤勞,供我們都多讀了一些書。

後來我上了衛校學了兩年醫。有一次二姑父還跟爸爸說讓我好好學,他以後能幫上我的忙。

我記得那一年爸爸做建材生意資金不夠週轉,爸媽最後商量着跟二姑借點錢。那時候別的親戚家都沒有錢,能有積蓄往外借的也就二姑了。

兩年的學習結束了之後,馬上面臨着實習問題。爸媽都是老農民,根本沒有太多的資源可以利用。

九五年的春節我過得很不開心。找不到實習的地方,心裏很難過。爸爸跟我說:“我想好了,這事兒就找你二姑兩口子解決。你二姑父以前也說過他跟一個醫院能說上話,這次就得麻煩他。”

我當時跟爸爸說我不想去那裏,一種直覺告訴我,那裏可能不是那麼歡迎我,我不願做個讓人討厭的人。爸爸着急地對我:“就你毛病多,哪那麼多事兒啊,明天動身我帶你去。”

新年伊始我和爸爸便踏上去往二姑家的長途汽車。經過了多半天的顛簸終於到了那個我有些發怵的地方。

如我所料,他們沒有表現出見到親人的那種開心。二姑父象徵性的跟我們打了個招呼,但明顯能感受到他很不開心。晚飯很隨便的吃了點,我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謹小慎微的觀察着眼前的一切。

晚上爸爸跟二姑兩口子攤牌了我們此行的目的。他們沒有明確說可不可以幫上這個忙,給我的感覺是態度很不明朗。

晚上我跟二姑睡的,二姑告訴我她們倆正鬧彆扭呢。我那時候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更好,就輕聲“嗯”了一下。其實二姑說這話估計是也感覺到二姑父對我們的到來有點兒冷淡吧。

第二天中午二姑包餃子,我跟着一起包,爸爸自己在客廳看電視。

二姑父進到廚房用一種異常嚴肅軍人口吻對我說:“你媽每次回去都跟我們說,如果我們用錢的話就還我們,她光說不給。她簡直就是茅吊子(廁所的意思)裏的磚頭子又臭又硬。一天天還表現出個高姿態,那麼有骨氣把錢還清了啊!……”總之難聽的話伴着憤怒的情緒倒了有一籮筐。

他吧啦吧啦的說着,我腦子裏嗡嗡的響着。我是一個特別愛哭的人,但我就是忍着沒流出一滴眼淚。二姑沒有制止二姑父的連珠炮似的話語,我一直默不作聲的聽着,那一刻的我比偷了人家錢讓人抓了現行還無地自容。

那頓午飯我喫的味同嚼蠟一般。腦子裏盤旋的是那些話語和二姑父猙獰的表情。

下午二姑父出去了。我跟爸爸說自己也想出轉轉。跟爸爸要了點錢到樓下比較遠一點市場買了一大把香蕉回來。

二姑看到我拎着香蕉回來對我說:“你還出去買東西幹啥呀!”但能感覺到二姑挺意外也挺高興。我說來的時候也沒帶啥來,剛好出去碰到賣香蕉的了就買了些。

後來二姑去別的房間了,我就跟爸爸悄聲說:“咱明天坐早晨的車回家吧,我不想來這裏的醫院實習。”爸爸可能感覺出我有些情緒低落,跟我說:“就來這兒實習,你二姑父的能力找個醫院不是事兒!”我沒有再和爸爸爭執在哪實習的的事兒,只說明早要回家。爸爸同意了我提出明天要回家的想法。

晚飯的時候我在飯桌上跟二姑父和二姑說我了我跟爸爸商量了明天要回家的想法。二姑說再住幾天吧,二姑父也象徵性的挽留了一下。我們平靜地喫完了晚飯,看了會兒電視大家就回屋睡覺了。

第二天的清晨,我和爸爸跟二姑一家道了別,到長途車站坐上了回家的客車。

我不知道爸爸是故作風輕雲淡還是真的無所謂,他沒有表現出喜或憂(主要是二姑父在廚房裏跟我說的話他不知道)。

回到家媽媽問事情怎麼樣,我只說我不去那裏實習。媽媽也說這事兒二姑父能解決,而且在我上學的時候他也跟爸媽說過他能幫我之類的話。

此刻的我淚水噴湧而出,跟媽媽說:“我去哪裏都不去二姑那裏的醫院實習。”爸媽沒有再追問下去。

當天晚上我給二姑一家寫了封信,表達了一下我對他們的謝意。然後告訴他們我覺得去那裏實習有點遠,就不用麻煩他們幫我找醫院了。

過了大概一星期,收到了表弟(比我小一歲)代筆的一封回信。說可以找到醫院,可以去他們那裏實習。

我又客氣的回了封信,告訴他們我爸媽已經幫我聯繫了一家鎮醫院實習,一切事務已辦理妥當,望他們勿念。

後來我問爸媽借了二姑多少錢,媽媽說九千。我說如果能週轉開就還了吧。媽媽說二姑知道爸做生意用錢,說不用着急還的纔沒急着給。因爲當時做那個生意一天下來能有幾百塊錢的收入,就想着多讓錢生點錢。

媽媽看我心情那麼沉重,還是跟爸爸很快的還清了二姑家的借款。

幾個月以後二姑父回老家了,跟媽媽解釋了很多。總之是我沒到那裏去實習他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媽媽說沒事兒的,孩子回來就說覺得有點遠,還是想離家近點方便些。不用太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二姑父後來多次回老家見到我都很熱情的說上一些比較關愛的話,誇我懂事有想法有出息。包括我結了婚之後,他們從外地回來我都要請二姑一家來我家喫飯。我跟三姑和小姑姑是同村,所以他們每次回來我都能看到。

我招待他們花多少錢從來都沒有心疼過,但當他們從我家走後我回想起他現在誇獎我的表情和曾經那次在他家廚房裏數落我們家人的表情時,淚水總是瞬間決堤。無法控制。

前一段時間媽媽跟我說二姑一家回老家來了,感覺現在說話的語氣很真誠。還聊到那幾個不爭氣的叔叔和嬸嬸。

二姑很傷心,這些年在他們身上付出了很多,到頭來卻發現是一幫爛泥扶不上牆的主兒。到現在才明白最不用她操心的我們家,纔是肩負着這個大家庭諸多事物的的人。

去年春節我和妹妹一家在成都過的年。大年三十幾個姑姑還有爸媽一起視頻很是溫馨。我們這一大家人現在也算是遍佈全國東南西北。

二姑說特別想有時間一大家人都聚在一起,說着說着眼中噙滿了淚水。我們也說有機會一定在一起聚聚,我也感受到了滿滿的親情。

雖然我已經過了不惑之年,早些年很多想不明白看不開的事兒早已學會了放下。但就是不能想在我十九歲那年春節去二姑家時,二姑父在廚房對我說過的那些話,一想起那個畫面,淚水瞬間湧出。哭的總像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

也許是我“免疫力”還不夠強大,這些年總感覺那個傷口還一直在滲血,何時觸碰它都一如既往的疼痛。

現在媽媽經常跟我說,我的姑父們(四個姑父)談論起我的時候都說我是這一輩女孩中綜合能力最強的一個,尤其二姑父誇的最多。

我聽到的讚美越多,心情就越沉重。爲什麼從小就在村裏人和親戚眼裏看來最懂事最善良的孩子,九五年的春節卻從二姑父那裏討來了那一通莫大的恥辱?

我心裏是非常清楚的,我的媽媽不是個目無尊長的女人,不是個惡毒的女人。雖然爸爸弟兄好幾個,但在照顧奶奶方面沒有計較過太多。那些傷人的話二姑父卻是從何說起呢,難道僅僅是因爲怕我賴在他家實習才亂說一通嗎?

奶奶曾經說過,孩子小的時候有人對你好那是看你的父母,孩子大了別人對你的父母好那是看你的孩子。我現在感到很欣慰,親戚們都跟我的父母相處的很融洽。雖然奶奶去世好幾年了,那些姑姑和姑父還拿我的爸媽這兒當自己家,給爺爺奶奶來掃墓的時候經常是在我家喫幾頓飯住一兩天再走。叔叔們也都來我家作陪。

多好的一家人啊,每次看到他們一大桌人笑逐顏開的推杯換盞我就無比的開心。雖然身在遠方只能透過照片或視頻去感受,但心裏卻也笑開了花。

我曾在心裏無數次的問自己,爲什麼過去這麼多年了就是不能想那年的春節發生的事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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