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大葱的味道,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英子跟着师傅陆雅娟上了去往天津的绿皮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闷热的空气中夹杂着各种难闻的气味儿。

陆雅娟拉着英子使劲穿过人墙,终于找到了座位,把英子安顿在靠窗户的位置坐下,她擦了把汗坐在边上,嘱咐英子瞅着点行李,尤其半夜途经站台时更要盯紧点。

英子眼睛都不敢闭,时不时地看看行李。

火车晃晃悠悠地运行了几个小时,后半夜时,车厢里也不再拥挤,有好多人钻进车座下面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地,呼噜声此起彼伏,不时传来几声梦呓。

英子虽然有些困但睡不着,第一次离家,思乡的情绪在心中蔓延,对未知的世界怀着向往的同时也有些忐忑,看着熟睡中的陆雅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以后这就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英子终抵抗不住困意,朦朦胧胧地睡着了。突然被耳边的嘈杂声惊醒,睁眼看去,陆雅娟正和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争执:“你下车翻我的行李干嘛?”

“拿错了,给你放回去不就行了?”男人瞪着眼睛对陆雅娟说。

英子觉得那个人的眼神很凶,悄悄拉了拉陆雅娟,陆雅娟轻轻拍了拍英子的手以示安慰,她让那人放好行李走人。

陆雅娟看着男人的背影:“幸亏我听见进站,看了一下行李,不然就被拿走了。”

英子觉得自己很没用,竟然睡着了,差点丢了行李,心中愧疚,连声说都怪自己没看好行李。

陆雅娟说:“出门在外,任何时候都得多留个心眼儿,要不然会吃大亏。还有,不要像个受气包似的说话都低声下气,要大声说话,理直气壮那种感觉,这样别人才不会欺负你。”

英子暗叹,因为自卑所以胆小,克服自卑需要勇气,自己要和陆雅娟学习的东西太多了,她今天才明白江湖险恶这个词的含义。

坐了一晚上的火车,英子觉得浑身酸痛,上下眼皮直打架,实在熬不住了就和陆雅娟歪靠在一起打盹儿。

耳边响起乘务员打扫车厢,喊过道和座椅下面睡觉的乘客:“赶快起来了,快到终点站了。”

陆雅娟赶快起来去洗了把脸,开始整理东西,等火车停稳后,两个人一起拎着行李下车。

出了火车站,英子心中有些激动,平坦的泊油马路上人来人往,一栋栋整齐的高楼尽收眼底,这些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场景,此刻自己就身在其中。

走到出站口,陆雅娟向前面挥了挥手,走过来一个男人,接过行李,陆雅娟给英子做了介绍。

英子赶忙打招呼叫了声姐夫,男人阴沉着脸,只是点了点头,提着行李在前面带路,他们随着拥挤的人流上了公交车。

英子第一次感受这么多人零距离挤在一起,甚至能感觉到别人的呼吸吹在脸上,陌生的气息使人紧张,她只好把脸贴着陆雅娟的后背,伸手抓着陆雅娟的衣襟,这样才有了些安全感。

公交车停停走走,乘客们上上下下,也不知道过了多少站,陆雅娟拉着英子跟着男人下了车。

穿过了一小段街巷,走进了一栋楼的一个单元,陆雅娟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大腹便便,头发稀疏满面油光,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金牙。

英子觉得这和电视剧里面的坏人很像,不由得有了抵触心里和防范意识。

陆雅娟嘻嘻哈哈打着招呼:“王哥。”

男人笑着说:“回来了?快进屋,这是?”说完盯着英子看。

陆雅娟介绍:“这是我姨家的姑娘,我妹妹英子。”然后拉了拉英子:“叫王哥。”

英子心里嘀咕,那么大岁数,叫个叔都有些不合适,还叫哥?她勉强叫了声王哥。

男人热情地说,以后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不要拘谨。

英子以为在王哥这里吃完饭回陆雅娟他们家去住,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知道晚上就住这里。

这楼房还是个一室一厅的小平米,卧室只有一间,王哥慷慨地让出大床给陆雅娟和英子,他和陆雅娟的老公陈升,一个睡沙发一个打地铺。

第二天,英子看那两个男人出去后,问陆雅娟怎么还不走?陆雅娟才说起了她的近况。

陆雅娟开店那个市场,被拆迁,她还得去其它市场找店铺,以前是住店里,如今还没租到房子,暂时还得住王哥家。

简单说了和王哥的交情,王哥年轻时去陈升他们村下乡,得到过陈升父母的照顾,如今陈升来这里,王哥也帮了不少忙,还答应帮着陆雅娟尽快租店铺。

英子对王哥的第一印象略有改观,看来这个王哥只是样貌丑了点,却是个讲情义的人。只是四个人住在一个卧室里,太不方便了!可陆雅娟都凑合着,她又有什么办法。

在老家,人们说起陆雅娟都很羡慕,说陆雅娟在大城市开店,生意做的风生水起,陆雅娟此时却落魄地寄居在王哥这里。

人总是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别人,表面上过得风光,背后吃着怎样的苦,局外人根本无法了解。

接下来的半个月,陆雅娟经常坐着王哥的汽油小三轮出去找市场看店铺,回来时就进菜市场买蔬菜,和鱼虾蟹,王哥每天换着花样做饭。

陆雅娟背过王哥没少在英子面前抱怨,说每天花钱如流水,什么贵吃什么,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花光积蓄。

而王哥每天都在搪塞她,带她去些破烂市场,根本不可能找到合适的店铺。

英子也跟着陆雅娟的心情一筹莫展,她希望尽快离开这里。尤其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让她心惊胆战。

早上她在卫生间擦润肤霜的时候,王哥突然出现,她以为王哥要用卫生间,正准备侧身出去,王哥却伸手捏了下她的脸,还在脸颊上亲了一口,她惊恐之余,感觉恶心和愤怒!却不敢声张。

唯一想到能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形影不离地跟着陆雅娟。她要陆雅娟出去买菜时也带着她,陆雅娟有些奇怪,问她怎么回事?这么黏人。

英子觉得这种事难以启齿,说出去又能怎样?怕日后陆雅娟耻笑,在她的认知里,无论男人对女人做了什么,受歧视的永远是女人。何况现在还寄人篱下,被骚扰的事只能烂在肚子里。

她红着眼圈借口说,这几天特别的想家,只有跟着陆雅娟才不会那么难受。

陆雅娟轻轻地给了英子个拥抱,用大姐姐的口吻说:“想家的时候,你就想想自己为什么背井离乡,要不要回去继续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当初决定离开,就是为了将来自己过上好日子。”

英子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她真的想家了,想妈妈,二哥,还有那个为她去和混混拼命的人,倪杰。

可她不能回去,她需要学技术,有养活自己的能力,才不负母亲的厚望,才可以去追求自由,抛却封建的束缚,平等地爱一场。

陆雅娟改变了策略,软磨硬泡,恭维话说了一箩筐,把王哥夸上了天,最后说相信王哥的能力,这几天定能找个好市场,租到理想的店铺。

王哥被她哄得心情大好,有种飘的感觉,立刻拍板:“不就是租个店铺嘛!也能难倒我?想当年在天津卫我也算一号人物,弟兄们见了我谁不喊我一声二哥!”

一顿豪言壮语,翻出了二十年前,带着一帮小弟混社会的英雄事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青春岁月,陶醉在其中。

陆雅娟见缝插针:“哥,你的小兄弟现在就没有发达的?能不能打个招呼,帮我看看哪儿有更好的店铺。”

王哥被拉回了现实中,摸着肥硕的肚腩:“老喽!混得好的都断了联系,混的一般的,到还偶尔有联系。”他思考着:“行,我们明天去万新村找个人。”

陆雅娟一高兴,连着敬酒,王哥被灌得五迷三道,晕晕乎乎地倒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

隔天早上陆雅娟悄声对英子说:“快了,我们一租到房子就搬出去。”

陆雅娟夫妻俩跟着王哥又出发了,英子看王哥走了,她长舒了口气,安心等着陆雅娟的消息。

天黑的时候,陆雅娟他们提着又大包小包的食材回来,经过王哥和陆雅娟在厨房里,乒乒乓乓的一通神操作,饭菜上桌。

王哥指着一盘像放大版潮虫一样的东西,对英子说:“快尝尝,这可是好东西。”色眯眯地笑着,还飙了两句:“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

陆雅娟拿起一只大潮虫放在英子盘子里,介绍说:“这是皮皮虾,好吃,你尝尝。”

英子只看着他们剥皮吃,她始终没去动,觉得吃大潮虫恶心,陆雅娟把剥好的一只递给英子,鼓励她尝试。

英子鼓起勇气,拿筷子夹起来咬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心里想着城里人什么都敢吃。

一阵敲门声传来,陈升开门后,一个中年妇女,大着嗓门喊:“二哥。”

王哥赶快起身,拉着女人关门出去,在楼道里一声大一声小地嘀嘀咕咕了两小时后,王哥打发走女人,黑着脸回屋坐在沙发上。

陆雅娟通过女人说的话,判断是王哥的相好,嫌王哥好多天不去找她,过来看到家里住着这些人生气了。

王哥让她不要多管闲事,两个人就吵了几句,女人最后甩下一句,尽快让他们搬走,不然要报什么派出所,居委会……

陆雅娟和王哥说,明天去租个住的房子,确实住在这里对王哥不好,正好店铺也有了眉目只需要等着那家合同到期,她接手去和房东签合同。

王哥气哼哼地说:“不管她,让她闹去。”

陆雅娟来这里已经讨扰了这么长时间,店铺有了着落,该还王哥一个清静了。

英子一听要找房子,那意味着要离开这里,开心极了,洗锅刷碗都轻快了起来,手一滑,乐极生悲地打碎了个盘子,还挨了陆雅娟一顿训。

陆雅娟这次动作很快,过了两三天就租到了一间平房,四合院,房东住东面一间正房,陆雅娟租的是西面的一间正房。

虽然是平房,但对于英子来说住在这里更舒心自在,再不用提心吊胆,提防着那个猥琐油腻的老男人了。

英子经过这段时间,了解到陆雅娟和陈升的关系,他们是办完离婚,又同居着过起了日子。陈升性格暴躁,曾家暴过陆雅娟,陆雅娟也因家暴决心离开他。

陈升不同意离婚,陆雅娟闹离婚费了很多精力,躲出去一年后,最后才离了婚。也是离婚后,陈升找到王哥想进城打工发展。

陆雅娟听说陈升要进城,她为了进城发展,不顾一切,又和陈升勾扯在一起,但为了让陈升改掉打人的恶习,以暂时不谈复婚,要考验陈升为由,先跟着陈升进城开理发店。

来天津后,陈升打临工,陆雅娟开理发店,过了一年,店铺被拆迁,就有了住王哥那里的一出。

自从搬进四合院,英子思乡的情绪好了很多,房东有两个和英子年龄相仿的一儿一女,儿子话不多,女儿却特别喜欢找英子唠嗑,还给英子拿了好多故事书看。

给英子讲她在学校没人敢惹,还经常像个女侠似的打抱不平。

英子心里别提多羡慕女孩了,有疼爱她的父母,有呵护她的哥哥,相比之下自己哪儿哪儿都无法和女孩相比,内心中的自卑感油然而生。

每天早上五点多,英子都会听到院子里,女孩和哥哥踢打的声音,还有房东太太的训斥声。

英子不明白他们起那么早在院子里干嘛,问女孩,女孩说,外公是习武世家,妈妈不希望到他们这一代断了传承,所以她和哥哥从很小时候就每天坚持习武。

女孩眼里闪着光芒继续说,哥哥去年武术比赛得了个冠军,她下半年也要参加比赛,希望也能拿下冠军。

英子通过女孩一家人,懂得了什么叫坚持,做好一件事需要下苦工。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陈升开始学习做生意,每天去菜市场卖鲜姜,每天信心十足地出去,垂头丧气地回来,因为心情不好,就多些抱怨,说每天赚不到多少钱,还供着三个人的吃喝拉撒。

陆雅娟开始时还在给他打气鼓劲,说万事开头难,给你刚开始学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这不是摸索阶段嘛!

一个星期后,陈升依然抱怨不断,陆雅娟也没了耐心,数落他就知道抱怨,有那功夫不如找找原因,打工嫌挣钱少还累,做生意又说卖不了还是赚不到钱,这也就罢了,竟然嫌弃三个人吃饭费开销?

两个人唇枪舌战开始了一场大战,英子立刻有种熟悉感,仿佛回到小时候看着父母吵架的现场,她紧张地缩在角落的单人钢丝床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陈升提高声音,指着英子对陆雅娟骂,本来咱们来天津过的够紧巴,还带着个拖油瓶,三个人指望我一个人工作养着,我就是累死也没用。

陆雅娟毫不示弱地质问:这段时间谁出的钱多?从住王哥那里开始每天买东西都是我掏腰包,花的是我理发店的积蓄,这房租还是我付的,亏你是一个大男人,想一个子儿不掏跟着我吃软饭?

英子被指着说拖油瓶,在屋里再也呆不下去了,站起来走到院子里,仰头把眼泪憋回去,冒出了想回家的念头,按也按不下去,她站在院子里踌躇着该怎么回去。

当初跟着陆雅娟走时,母亲是和陆雅娟谈好的,吃喝穿,包括来回路费,都由陆雅娟负责,英子只管免费付出劳动力,陆雅娟同意,母亲才把英子交由她带着。

现在天高路远,英子身无分文,根本无法回去,只有陆雅娟给买票才能回去。

房东女儿看英子在院子里抽泣,递上手绢安慰,说吵架时的话不要放心里去,只是气话而已。

英子苦笑,人在情急之下表露的才是心声,她早觉得陈升对于她跟着陆雅娟很不满,只是碍于情面没说出来,现在一生气直接挑明了,把她陷于尴尬的境地,该怎么办啊?

英子思前想后都觉得该和陆雅娟要张回程票,哪怕不吃不喝也要坐火车回去,都这样了,哪还能想将来如何的事。

英子正要回屋找陆雅娟,陆雅娟出来拉着她一通解释,骂陈升一生气说话不过脑,让英子别往心里去,忍一忍就过去了,对于将来要面对的困难这点小插曲算不了什么。

付耳悄声说:“等我开店后,他要还是这个德行,那我和他之间会做个彻底了结。大不了分道扬镳,我又不靠他生活。”

英子很佩服陆雅娟的精神,真的百折不挠,战斗力顽强,有点打不死的小强精神。被陆雅娟的精神感染,郁闷的情绪一扫而空。

那天之后,陆雅娟每天帮着陈升去菜市场卖鲜姜,一天卖出去一大袋子,有了收入,陈升的脸色也好了很多,有时对英子还客套几句。

一天,陆雅娟回来对英子郑重其事地说,她需要独自回趟老家,开店有些手续要去老家开证明,英子和陈升住在这里不方便。

陆雅娟帮英子找了个早点铺,送英子去早点铺打工,包吃包住,约定一个月后来接英子,英子本想跟着陆雅娟回家,可陆雅娟不准备给她买票,她自己又没钱,只好听陆雅娟安排。

陆雅娟带着英子来到了早点铺,老板娘擡起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英子,撇了撇那张本就不小的嘴:“看着娇娇弱弱的哪像个干活儿的人,满十八岁了吗?我可不用童工。”

英子看到一脸横肉的老板娘,恐惧感席卷了身上的每个神经,胆怯地低下头。

陆雅娟笑着说:“二嫂,我妹妹虽然小,干活挺利索,人也机灵,能不能干好活还不是在于你教?我送她来是想让她锻炼锻炼,不计工钱,管吃管住就行。”

老板娘听完这些才点头,那就留下吧!赶明儿让艳玲带带,明天早上开始学做事。

陆雅娟叮咛英子,这里不比在家,要勤快点,有点眼力劲,抢着多干活,少说话多做事,不要透露只做一个月,免得老板娘不收留,一个月的时候她过来接。

英子抹去眼角的泪,望着陆雅娟远去的背影,艳玲热情地拉着英子的手,问长问短,说她比英子大四岁,以后叫她玲姐,她会好好教英子的。

早点铺的老板娘姓徐,是个离异女人,带着一个比英子大一岁的女儿,叫徐丽丽,听说以前不姓这个姓,母亲离婚后给她改随自己的姓。

早上五点的时候,艳玲推醒英子,说赶快起床洗漱,起晚了会被老板娘骂。

英子赶快起床洗漱完,跟着艳玲忙碌了起来,艳玲分配给英子剁香菜,老板娘走过来说,剁香菜去院子的角落里,别在这里妨碍别人干活儿。

英子赶快把案板搬到院子里的墙角,放稳后开始乒乒乓乓剁了起来,刚剁完香菜,老板娘派一个打杂的男孩送来一捆葱。

英子剁着大葱,刺激感一个劲地往鼻子眼睛里钻,剁着剁着,就泪流满面,心中的各种情绪也找到了出口,就着大葱的味道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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