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讀鈴聲已經過了四五分鐘，張華一眼看到李泰揹着書包站在教室門口探頭探，手裏還拿着一隻咬了一半的饅頭。
學生不能遲到，而且，學校規定學生不能將早餐帶入校園。如果在往常，張華就得在班上公開批評批評他，讓他好好長長記性。但此刻，張華腦海裏迅速浮現出昨晚他家餐桌上剩下的半個饅頭，暗黑的屋子，以及無助的奶奶，忙將心中的不滿忍住了。
他快步走到教室門口，指着手錶對李泰說：“李泰，如果你每天早上能早到二十分鐘，我一個星期可以請你喫一次早餐。”
李泰半信半疑，歪着腦袋問:“你請我喫什麼？”
“學校附近有煎餅、米粉、油條……可以隨你挑。”張華將眼鏡往鼻樑上推了推，認真地說。
“你是老師，講話可得當真!”李泰眼裏分明帶着幾分不信任。
張華想想自己每個月的收入有限，差不多剛好解決自己的溫飽，只好鄭重地點頭，並補充說：“當然！但這隻能是你我之間的小祕密。你可以做到保密嗎？
“可以!咱們說到做到!”李泰小臉蛋上帶着幾分興奮，猛地伸出右手和張華拉鉤，嘴裏唸唸有詞，“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反悔!蓋章!”
一向顯得嚴肅臉的張華忍不住也笑了，大手與小手緊緊地鉤在一起。
這天數學課上，李泰雖然時常開小差，有時忍不住將手放到抽屜裏玩，有時又和旁邊的同學講幾句小話，但只要張華的眼神朝他看過去，他就會有點不自在地馬上有所收斂。課堂紀律好了，張華講課就覺得順暢很多。孩子們練習中的錯誤少了，他心裏也有一種小小的成就感。
連續幾天，李泰早上都沒有遲到。張華暗暗地爲這個孩子的進步感到高興。
七天過去了，張華決定兌現自己的承諾。這天早上，天灰濛濛的，小雨裹挾着雪花撲向大地。張華看到坐在煎餅店裏的李泰穿着薄棉襖，臉上凍出了兩團高原紅，長着凍瘡的兩隻手腫得像胡蘿蔔。
張華湧起一股類似於大哥哥般的責任感，悄悄將身旁的爐火朝李泰身邊挪了挪，爲李泰點了肉餡餅、手抓薄餅，再要了一份熱乎乎的甜酒衝蛋。
李泰剛開始有點靦腆，雙手拿着肉餡餅在嘴邊啃了一個小小的月牙兒。張華鼓勵地看着他，讓他別拘謹，只管喫飽。李泰再也抵制不住餅子的香味，不客氣地狼吞虎嚥起來。
不一會兒，李泰把眼前的餅子全部消滅掉了。
“喫飽了嗎？還要不要再嚐嚐其他點心？”張華問。
李泰忙把腮幫子裏最後的餅吞嚥掉，摸摸圓鼓鼓的肚皮，不好意思地搖頭，說：“老師，我喫得很好了。這是我喫得最香的一頓早餐。”
張華喫完手中的餅子，關切地問：“李泰，你媽媽也常回來看看你嗎？”
李泰臉上浮起陰雲，他低頭看着手指，低聲告訴張華，他媽媽在他兩歲多的時候就離開家去了遠方，再沒有回來過。爸爸經常十天半個月看不到人，奶奶眼睛快瞎了，飯菜有時候做得半生不熟的。
張華心疼眼前的這個孩子。他只好換個話題，說：“這餅子好喫嗎？”
“好喫。”李泰到底是個孩子，很快又高興起來，追問道，“張老師，如果我再也不遲到，您真的會每週請我喫一頓早餐嗎？”
“對呀！”張華肯定地點頭，趁此機會引導道，“如果你想想今後長大了也能喫到這些好喫的，你現在就得好好努力讀書，知道嗎？”
李泰似懂非懂地看着張華不吱聲。
張華想了想，只好這樣循循善誘地啓發：“只有你現在就努力學習，打好基礎，今後才能考上好學校。考上好學校，才能長本事。有了好本事，你才能找到工作。今後靠工作賺錢，就可以買你喜歡喫的東西了，對吧？”
“只要我努力，我今後就不會像我爸爸那樣成爲無業遊民，對嗎？”李泰眼裏閃過一線光，看着張華，低聲嘟囔着說，“我奶奶心煩的時候，就罵我跟我爸爸一樣是個化生子，是前世來跟她討債的化生子，說我也跟我爸一樣沒出息。”
“只要努力，你肯定會有出息的。關鍵是你得努力，從認真聽好每一節課，認真做好每一次作業開始。知道嗎？”張華說。
“嗯。”李泰抿着嘴，鄭重地點頭。
時候不早了，張華結了賬，師生倆一起朝學校走去。臨進辦公室門的時候，李泰突然問張華：“張老師，您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以前的老師都說我是最糟糕的學生，還跟我爸爸和我奶奶告狀，害我每次都挨爸爸的揍！”說罷，他費勁地捋起袖子和褲管給張華看。
李泰細小的胳膊上、腿上到處都是疤痕。李泰說，爸爸回家心情不好就會隨手拿東西抽打他，有時候是筷子戳，有時候是曬衣架子，有時候是鍋鏟子。
那些傷疤，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張華忍住心酸，儘量溫和地對他說：“以後我一定少告你的狀，但你得自己爭氣，在學校裏要儘量聽老師的話，好嗎？”
“嗯。”李泰眼睛裏噙着淚，很快又倔強地憋了進去。他穿過走廊，快速地進了教室。
很快，學期結束了。期末考試後，大家都焦急地等待着成績。由於平行班級多，採用流水閱卷。直到考試後第三天，張華纔拿到平均成績。
沒有驚喜，也沒有驚嚇，張華任教的班級數學仍然是倒數第一，但與其他班級的平均分差距在縮小，與倒數第二隻差了零點三分。值得欣慰的是，李泰的分數雖然仍是不及格，但已由以前的十多分提升到了五十多分。
他自我安慰道：如果李泰能再提高十多分，咱們班就不再墊底了。
李穎的班級這次打了個漂亮仗，她帶的班語文和數學都是年級第一名。同事們歡呼着，讓李穎請客。
李穎興高采烈地答應了，當場定下晚餐在學校不遠處的“米子軒餐館”。
這天晚上，參加“慶功宴”的有兩大桌。除了張華這個年級組裏的老師，藝體組的年輕老師及與李穎玩得好的同事，還有幾個是李穎特意請來的學校領導。
張華自小拘謹，看到領導就有幾分不自在。在這樣的聚會上，大家先敬學校領導的酒，然後自然是誇李穎教學肯鑽，教學能力強。張華感覺自己裹挾在人羣中，端起酒杯，幾乎是將別人祝福的話重複了一遍。
李穎則大大方方說着謙辭，從容地向領導敬酒，又向同事們回敬。藝體組的馬老師殷勤地跑前跑後幫着安排加菜加飲料，李穎沒有拒絕，笑眯眯地道着謝。張華看在眼裏，越發沉默地坐在角落裏只顧低頭喫飯喫菜。
飯桌上，大家隨意聊天。有老師說起了蓮市如今推出了商品房，比單位上分配的房子面積大了不少。馬老師似是有意，又像是無意地說父母已經替他在蓮市市政府附近替他買了一套大商品房，家裏在學校不遠處還有一幢自住的四層小樓。
張華這才知道，馬老師父親在某單位任要職，母親經營了一個酒樓，家裏經濟條件好得很。同事們自然對馬老師羨慕不已。
席間，大家紛紛開起了李穎和馬老師的玩笑，大有撮合之意。馬老師趁機大方地表白，說他第一眼就看上了李穎。張華盯着李穎，想摸清她的態度。但李穎沒的臉蛋紅撲撲的，嬌羞地說自己年齡還小，暫時還沒想找對象的事，又說自己父親只是老師，家庭方面有些配不上。
張華好像是鬆了口氣，低頭猛地往嘴裏塞東西，心卻咚咚咚地打着鼓。
有時候，他覺得他愛她愛得那麼純粹，況且自己是她的同學，彼此知根知底，他對她的愛慕已久呀！有時候他又沒有任何信心，覺得愛情是不分先後的。而且，在他眼裏，她始終是那麼耀眼。現在，與馬老師的情況相比，現實的經濟狀況高下立分。除了熾熱的心，他拿什麼東西向她表白？想到現實的房子問題，他越發壓抑，只好甘當配角，默默坐在角落裏只顧低頭喫飯夾菜。
因臨近期末放假，大家都很放鬆盡興。飯後，年輕人又歡呼着說去附近的一個歌廳唱卡拉OK。張華原本對歌舞不感興趣，但實在找不出理由不去，只好勉強跟在隊伍裏。
自然，唱歌跳舞對師範拿過五項全能的李穎來說都不在話下。不時有同事邀請她跳快三、慢四。尤其是馬老師，幾乎每個曲目的音樂一響，就看向李穎，大有整晚想“霸佔”舞伴之意。就在馬老師又要起身走向李穎的時候，李穎大方地朝張華走過來，對低頭沉悶地喫着點心的張華說：“老同學，請賞臉帶我跳一支舞吧？”
張華受寵若驚，習慣性地將手往褲子上擦了擦，拘謹地笑道：“不好意思。你知道，我節奏感差。我真是怕踩到你的腳。”
“沒關係。”李穎笑着說。
張華這才上前一步，伸手做出邀請的姿勢，與李穎慢舞起來。
曖昧的燈光之下，張華的手心直冒汗。爲了緩解緊張，他低聲而誠懇地說：“祝賀你們班取得這麼好的成績！你真的太棒，看得出來，領導也很欣賞你，你今後前途無量。”
相比之下，他覺得自己進入這個學校後，似乎是個“灰姑娘”。學校領導在下午的總結大會上，沒有提他。當然，他的班級仍然是倒數第一，他的努力又沒有讓班級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改變！而且，他不擅長交際的個性，也讓他從未就李泰等同學的情況去和學校領導做過任何彙報，甚至也沒有人知道他所做的努力。他也覺得這完全是他遵循自己的本心，理所當然該去做的。這點小事去和領導提，他自己都覺得未免太矯情了。
李穎聽了張華的話，嫣然一笑，說：“這不算什麼。”
“你總是那麼謙虛得體。”張華誠摯地說。因爲緊張，他再也找不到別的話題了。李穎就在他跟前，與他如此之近。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是那樣溫軟如玉。她的長髮散出來的香味直鑽入他的鼻孔。他腦袋裏突然冒出一個詞：性感。他第一次覺得她性感。接着，他像喝醉了一般，腦袋暈乎乎，呼吸也變得有些莫名的急促。
他微微顫抖着，手心的汗將她的手也濡溼了。幸好一曲終了，他像貪戀着一杯美酒一般，感到意猶未盡，又覺得有一種如獲大赦般的放鬆和慶幸。
他囁嚅着向她道歉，說，不好意思，我不是個好舞伴。
李穎溫柔地一笑，說，沒關係。
剛落座不久，馬老師就上來，體貼地給她倒了一杯水，然後邀請她再次步入了舞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