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卡(1029)

那麼多人先於我抵達宏村,他們鋪開畫板坐在水邊,像垂柳一般安定和靜默。一幢房子、一叢荷花、一座石拱橋、一排倒影,各得其所地安放進一張張白紙中。我站在旁邊看他們作畫,感覺人和畫又進入了更大的一幅畫中。回過頭來,一隻田園犬躺在樹蔭下,睡得酣然而恣肆。

臨水而望,遠處青山綿延,擁抱着整座村莊。青山是綠的,南湖是綠的,屋瓦是灰的,外牆是白的,只有流動的行人是色彩斑斕的。村落中,許多高大的樹木早已高過了屋宇的頭頂;拱橋邊,茂盛的水草正往南湖中央擴散。生長的仍在生長,古老的愈發古老。

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南湖照見了時間的深遠和個體的微小。明朝萬曆年間鑿田建湖的人,是怎樣有情趣的人,會將村落當成風景來營造。他們熱愛南方的清麗,並一同成就着徽派建築的輝煌。我猜想,他們一定是衣食豐足的,足而思雅趣,足而尋秀色,所以捨得百畝良田,所以給湖水以更寬闊的空間。

這時候,一團一團灰色的雲從天空中按壓下來,好像急切地要融入宏村這幅水墨畫似的。會不會來一場夏天的疾雨呢?南湖只是靜靜地舒展着面容,連一絲細紋也不讓人捕捉到。它安靜了,宏村就安靜了,人們的心也安靜了。

我需要走過一座石拱橋,才能真正地貼近宏村,貼近那些陳年而又莊重的氣息。屋檐下,紅的燈籠有些舊了,然而正好,契合這洇染一般的黑與白。無論往東邊看,還是往西邊看,村莊都是恬然而自足的。宅子以倒影跌落湖中,好像憑空多了幾丈身長。事實上,沒有什麼是不被南湖包容和收納的,包括竹竿上晾曬的幾件藍布長衫,包括我此刻的冥思遐想。

不經意間,我撞進了一幢老宅。它叫南湖書院,敞開着大門,像許多年前那樣,迎接前來聆聽講學的人。坐在這裏,聲息要輕,內心要虔敬。我望見原木的挑樑上,有高懸的匾額,“志道堂”三個端肅的大字,訴說着時間的味道。多少年前,誰曾在這裏聲情並茂,誰又曾在這裏屏息凝神?學問和思想的傳播,彷彿只在那一俯一仰之間,然而內裏又暗藏着多少乾坤。跨過一道高高的門檻,邁入寬和堂。廳堂中有一副對聯:“承先祖德當從寬處積,傳子孫福須在和中求。”那麼多的荷花開在南湖中,開在木頭上,還開在宏村人的心裏。和(荷),已然是宏村積澱多年的精神內涵。

宏村是水做的。水纏繞在房前屋後,溫柔、恆久,又多情。循着水流的方向,穿石巷而行,水波漾漾的月塘便顯露了身姿。比之南湖,她更像一個小家碧玉。半月的外形,更顯其婉約與柔媚。陰陽的諧和,自古是人類繁衍生存之道。水引自西溪,明永樂年間,宏村七十六世祖汪思齊的一次勘定,成就了六百年的月塘和汪家人世代親水的生活。他們在這裏,隔絕火患,啜飲清流,並滌淨身體和靈魂的塵垢。

一爿名爲“布衣”的小店,靜靜地候在月塘一隅。沒有店家的倚門而候,也沒有招徠顧客的聲響。門開着,你來或者不來,主人都只是安靜地裁製布衣。門口的青石上,兩盆指甲花正打開粉色的花瓣。我跨過窄小光滑的大理石門檻,輕易就愛上了一件手工製作的旗袍。我愛它青布、蠟染,素得像一朵淡遠的蘭。

我想穿上這件旗袍,從宏村走出去,就像將一幅畫無限地延伸——朝向天地的無盡處。

——《畫裏宏村》朝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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