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東軍
寫任何一篇文章，都沒有比記錄初中生成長更讓我感到心塞、糾結和痛苦的。痛苦得我一度放下筆，但放得下筆，放不下人生，放不下責任，放不下心底那始終殘存的、苦苦掙扎的、不肯放棄的一絲希望。於是心在一次次的希望和失望的輪迴中，走向更大的失望。難道這一切都是註定？天使和魔鬼真的是同一個人？
2021.10.27 星期三 晴
（一）
媽媽的憤怒終於在忍無可忍的瞬間爆發了。那個美麗、透明的玻璃杯瞬間化作一片玻璃碴子，在桌面上四散逃竄，像一地破碎的心。
初中生臉上繼續掛着不屑一顧、甚至玩世不恭的冷笑，從紙筒裏抽出兩張紙，不緊不慢淡定地擦着自己眼前的桌面和杯子。
顯然這一輪，媽媽又輸了。
這兩年多來，作業常常不完成，學習不讓人管，作業不讓父母檢查，成績常常墊底，在無數次鬥爭中，已成爲一種必須接受的現實。嘴上伶牙俐齒，心態上完全躺平，心思從來都在學習之外。面對這樣一個野蠻、任性成長的孩子，你說哪個父母能不崩潰？更何況，我倆還算是一對事業有成、自詡基因優秀的父母。
究竟是這個孩子個性問題，還是這一代人的共性問題？我苦苦思索，卻找不到答案。
或許有一種成長，註定是要走彎路；有一種代價，註定要付出。只是這種彎路和付出，將來要體揹負怎樣不可承重的傷痛啊！爲何不能早點避免？畢竟大人和書本里，早把這一切預見都告訴你了。孩子，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覺醒？
（二）
“迎迎，我的腰壞了，我和媽媽這張大牀太軟，躺着不舒服。你的小牀硬，能不能這幾天跟你換換，你跟媽媽睡大牀，我睡小牀？”我小心翼翼地問。媽媽也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初中生。
“不行！誰也別想睡我的小牀。”初中生斬釘截鐵地拋出一句後，轉身把房門關上了。
我的心瞬間變涼。比外面的秋風還涼。
我和妻子互相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
“那我去一樓那邊（我岳父的租房）睡吧。”
“好，我跟你去。”
妻子輕輕挽起我的手，出了門。
樓下，擡眼望去。樓上，燈火依舊。
獨生子女。父母之錯。時代之錯。
（三）
晚上9點，初中生的媽媽還沒回來（自己一人喝悶酒去了），我拖着疼痛的腰一步一晃地回了家，把手機放在初中生的書桌上後（做翼課網英語作業用），我轉頭就走，一句話也沒有多說。初中生也沒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貌似一直在學習。
晚上大概11點左右，出租房的外門響了，初中生來了。
初中生媽媽趕緊下了牀，開了門，接過初中生遞還的手機。
初中生轉身走了。
一切在沉默中完成。
2021.10.28 星期四 晴
病中臥榻，閒來無事， 補記一篇12天前的事吧。記錄一下初中生的孝心。
半個月前，初中生神祕兮兮地跟我說，爸爸，馬上要到你和媽媽的結婚紀念日了，你不準備給媽媽個驚喜嗎？
我一驚，繼而十分感動。小丫頭真的長大了，懂事了，連我和媽媽的結婚紀念日居然也記得。此前，我倆結婚16年了，從來沒有過一個紀念日，是該過一次了。
10月16日當天，我在海邊參加一個知識產權論壇活動，活動結束已經5點多了。根據會議主辦方的安排，晚上，專家學者、教授和法官們將彙集一堂進行晚宴，這是一次難得的一次近距離交流機會，我自然很想參加。於是我打電話給初中生媽媽，想告訴她們我喫完飯再回去。我已忘了紀念日這檔事了。
沒想到電話接通後，我剛開個頭，初中生媽媽還沒回答，電話就被初中生搶走了。電話裏響起了初中生連珠炮似的聲音：“行，你不用回來了！今晚是你和媽媽的結婚紀念日，我們準備的大餐你就不用吃了！最好是家也別回了！”
我立刻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回覆說好好好，我馬上回去。
遂向主辦方打了個招呼，開車一路狂奔。回家進門一看，初中生和媽媽都在屋裏，桌上空空如也。
“大餐在哪裏呢？”我一臉迷惑地問。
“走，我領你倆去萬達金街喫！那兒有一家牛排可好吃了，燭光晚餐，還不貴。”初中生一臉燦爛地走過來，一把挽着我的胳膊。初中生媽媽臉上也掛着盈盈的笑容，走過來衝初中生嗔怪地說：“寶貝，你讓爸爸晚上參加那邊的活動多好，有機會認識那麼多的大咖老師，可惜了。”初中生不置可否，拽起我倆就走。
走到小區出口，初中生擡頭看看路燈，轉身興奮地對我倆說：“咱們三個照個合影照吧，影子照。”“好。”我倆應着。於是初中生站在中間，舉起兩手彎成一個愛心，讓我和媽媽分別彎曲左右胳膊以她爲中心，湊成一個大愛心。一張別開生面溫馨的全家照，就這樣誕生了。
來到萬達金街，初中生的閨蜜同學嘉睿也來了。“你們兩個逛，我們兩個逛，我們不打擾你們。”初中生喜笑顏開地對着我們解釋。
在初中生和閨蜜的引領下，我們上了萬達金街二樓，進了一家西餐館。“ Hello，我們又來了。我爸爸媽媽今天過結婚紀念日。”一進門，初中生跟她的閨蜜就衝到櫃檯前，熟悉地跟老闆聊了起來。“我們來這家四五次了，他們第一天開業的時候我們就來了。我們跟老闆都很熟了，每次來都給我們優惠。”落座後，初中生向我和媽媽解釋着，一臉自豪。
主食是牛排，一人一份，還有一些糕點、薯片之類的副食品。
“這些小食品你們不愛喫，就留給我們哈，我們愛喫。”初中生交代完以後，拉起閨蜜的手下樓了，她倆在一樓喫。
二樓就我們兩人。桌上的模擬蠟燭亮了起來，雖然光有點暗，但是配着西餐，氛圍還算不錯。恍惚中，讓人不由回到了戀愛時光。我倆一時竟有些不適和尷尬起來，半天都沒言語。
“我還以爲多好的地方呢，這環境也就一般吧。牛排也一般。”初中生媽媽率先打破了沉默。
“還行吧，孩子的一片心意，已經不容易了。不過我怎麼總感覺她的目的不純粹呢，好像不是給我們過紀念日，而是爲了跟她的閨蜜一起玩。”我笑着說。初中生媽媽也會意地笑了。“快喫吧。再不喫，一會兒就涼了！”初中生媽媽把刀叉伸到在我面前的盤中，邊割邊說。
晚餐喫得差不多的時候，初中生上來了，手裏捧着一大捧鮮花，嘉睿緊跟在後面，手裏舉着手機錄着相。兩人臉上洋溢着一副得意的詭祕笑容。花樣還挺多的，我心想。
“爸爸媽媽，祝你們結婚紀念日快樂！這是我跟嘉睿送給你們的禮物！”初中生一臉歡快地笑着。初中生媽媽趕緊站了起來，接過鮮花，臉紅撲撲的，也開成了一朵花。
送完花，初中生和閨蜜笑嘻嘻地又跑下去了。不一會兒，初中生自己又上來了。“爸爸，你給我點錢吧，我跟嘉睿去逛逛，你和媽媽也逛逛。”初中生討好的表情中透着某種狡黠。熟悉的套路，我心想。
“100塊錢夠不夠？”我邊掏錢邊問。“這咋能夠呢，你就給我200吧。”我正猶豫着，初中生一把搶我手中的錢，轉身風也似地跑開了。
晚上回到家，初中生方纔給我和媽媽講了鮮花的來歷。原來送花的主意是閨蜜嘉睿想出來的，初中生一聽，感覺主意好，兩人一拍即合，立刻行動。好不容易找到一賣花處，初中生身上沒帶錢，嘉睿帶了50元錢，一打聽價格，只夠買幾支百合和玫瑰，花束太小。初中生計上心來，俯耳給嘉睿耳語了幾句。嘉睿立刻秒懂，於是二人開始配合演起戲來。只見初中生當着賣花阿姨的面，故意對嘉睿小聲講，音量正好讓賣花的阿姨能聽見。初中生說：“今天是我爸爸媽媽的結婚紀念日，我想給他們個驚喜，送束花給他們。可我身上沒帶錢怎麼辦呢？你有沒有？”嘉睿說：“我有，可是我只有50元，是不是不夠啊？”“不夠就不夠吧，反正我們盡到心意了，他們應該不會怪我們的。”初中生說。
一旁的阿姨終於聽不過去了，一臉感動地對她倆說：“你倆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們真是懂事的好孩子啊！這樣吧，錢不夠沒事，阿姨多送你們幾隻，今天我就不賺你們錢了！”“謝謝阿姨！”初中生和閨蜜異口同聲回答，臉上樂開了花。一大束花，就這樣拿到手了。
“爸爸媽媽，我聰明吧？”初中生一臉得意地看着我和媽媽。
“聰明！”我倆一起伸出大拇指。
“爸爸媽媽，你們今晚快樂嗎？”初中生又問。
“快樂！”我和媽媽一起大聲回答。
“告訴你們吧，今晚最快樂的其實是我。”
“爲什麼？”我倆問。
“因爲我又賺了200元錢啊！”
初中生哈哈大笑起來。
2021.10.29 星期五 晴
晚上正躺在牀上覆習，準備明天的員額考試。初中生進來了，拿着我的手機。
“爸爸，我正在構思一篇作文，你幫我看看，出出主意。”初中生一臉愁容。
真不容易啊，百年一遇，終於來找我請教作文了。心底升起一股莫名興奮。
“好啊，快拿我看看。”我邊說邊忙接過手機。
作文的題目是《真的不容易》，是用我的簡書賬號寫的。我大體瀏覽了一遍，心頓時涼了半截。
初中生寫的主題與疫情相關，她想歌頌疫情中的白衣天使。作文前幾段用了不少一看就是從網上扒下來的文字橋段，來描繪疫情中的醫務人員。比如30歲的女護士爲奔赴疫情一線剪掉心愛的長髮，28歲的男醫生一直工作，手上的皮膚因出汗皺得像老年人一樣。最後初中生提到了自己的媽媽，但基本上也沒什麼細節，用五六句話就概括了。整個印象就是主題老套，語言空洞，缺乏細節。
真是一懶毀所有啊！我心想。從小學三年級起，就讓她寫日記，懶，不寫。從小領她出去玩，讓她觀察生活，後來寫感受，不寫。甚至我自己寫文章，讓她看都懶得看。現在可好，都上初三了，作文水平還跟小學生一樣，乾巴巴，沒內容，缺真情實感，身邊一大堆活生生的例子不用，全靠上網東拼西湊加瞎編，目的只爲應付完成任務。這樣的孩子，給個再有才的爸爸也沒用啊！
“寶貝，你寫媽媽這個事例很好，但是能不能寫點具體的事情啊，作文真正動人的地方是細節。”我努力振奮起精神引導着。
“我想不起來細節啊，媽媽也沒跟我說這些。”初中生辯解着，一臉委屈樣子。
“這個主題已經過時了，太老套了，換一個吧。其實就這個作文題目，有很多好例子可以寫呢？”我建議到。
“寫什麼？”初中生眼裏升起了光亮。
“現實中符合這個作文主題的事例太多了。比如說爸爸媽媽養你真不容易，比如說你學習取得一次進步真不容易。對了，我想起一個很好的例子，你可以寫寫媽媽進職稱不容易的事情。媽媽最近不是進副高了嗎？那可是太不容易啊！從小爲了撫養和照顧你，放棄了很多出去進修的機會，導致不滿足報考資條件。後來出去進修了，有經歷了，考試難度又提高了。這幾年爲了進職稱，媽媽白天上班，晚上趴在燈下複習，拼了這麼多年，今年終於過了。真是太不容易了！這中間有太多的心酸和悲喜，你寫寫這個，不挺好的嗎？”
“算了吧。太麻煩了。”
初中生說完拿起手機，轉身走了。
2021.10.30 星期六 陰
中午從考場出來12點多了，我捂着搖搖欲墜的腰，跟着上了同事的車。初中生媽媽早早就跑到小區門口等我，把我扶回了家。
“考得怎麼樣？”
“不好。差點沒寫完，腰疼得坐不住了。”我嘆了口氣，抹了下額頭上的冷汗。
考不好的不止我一人。初中生也沒考好。
班級QQ羣老師公佈了物理模擬考試成績，初中生2020年的成績一卷、二卷分別得了26分和10分，共計36分，全班排名36；初中生2019年的成績一卷、二卷分別得了22分和10分，共計32分，全班排名41。
我翻看了下其他同學的成績，這兩份卷子的最高分分別是93分和96分。全班一共41名同學。
初中生媽媽又煩躁起來了，她推開了初中生的房門。下午三點了，初中生纔剛起牀。
“沒定鬧鐘嗎？怎麼纔起來？”
“沒聽見鬧鐘響。”初中生支吾着。
“物理模擬卷怎麼才考30幾分？”
“哦，我做錯卷子了。我做第一張卷子的時候，老師發了張小卷，是週末作業，我誤以爲是考卷，做了一大半時，才發現做錯了。結果第二卷子沒做幾題就交上去了……”
初中生語速飛快地解釋着。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我心裏冷笑。
“那19年那份卷子怎麼回事？也是交錯了嗎？怎麼才考了32分？”媽媽並沒有放棄，繼續刨根究底地問。
“我看一下。”初中生聲音和氣焰明顯低了許多，眼睛湊向媽媽的手機。
“哦，這份是週末作業，我沒想到老師會打分。”
“卷二怎麼纔打10分？”媽媽不解地問，聲音中明顯努力壓着某種情緒。
“哦，有幾個大題我沒好好做，最後一大題我懶得劃線扣分了。”初中生有氣無力地解釋着，臉上明顯多了些不耐煩。
空氣凝固了兩秒。
“一懶毀所有啊！”我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
“砰！砰！”一陣快速腳步聲離開後，傳來兩聲響亮的關門聲。
第一聲是我們臥室的門，第二聲是初中生臥室的門。
下週進行期中考試。
2021.10.31 星期日 晴
（一）
初中生最近迷上彈鋼琴了。家裏有一部電鋼琴，還是初中生上小學玩樂隊時買的。
電鋼琴買了後，基本就閒置了，練得極少。初中生是一個任性而灑脫的人。
現在突然又撿起來是有原因的。因爲受了同學的影響。用初中生的話說，林玥、小鮑的鋼琴彈得可好了，有好幾個曲目彈得真好聽，我也想學會。
初中生喜歡音樂，是班裏的音樂課代表。
爲了學會這幾個曲目，初中生晚上霸佔了我的手機。有幾次，害得我學習強國任務都沒來得及完成。初中生先是在網上搜索出簡譜，然後嘴裏唸唸有詞，一個音一個音地敲，反覆練習，鍥而不捨。有一天晚上，都練到快11點了。經我和媽媽幾番催促，才停止練習。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天下來，初中生居然把這幾個曲目全搞定了，彈得有模有樣，悅耳動聽。不得不感嘆身邊榜樣的力量，如果學習上也能受這樣的影響，那就完美了。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因爲從初中生身上，我終於看到了一種刻苦鑽研的精神。我深深懂得，這種精神對她以後人生成長的重要性，也讓我對她學業上有了新的期待和嚮往。
過去，我們常把舊中國比喻成睡獅，把中國的崛起叫睡獅猛醒。
期待初中生學業上睡獅猛醒的一天早日到來！
（二）
今天病休最後一天。我繼續躺在牀上。初中生安安分分地在家複習了一天功課。
上午休息時，給初中生看了一篇動人的親情散文，我告訴她寫作文要動用真情實感，要學會利用身邊素材。初中生沒吭聲。
下午休息時，跟初中生一起看了一個視頻，內容是兩個外國藝術青年在火車站偶遇，即興合作演奏一首鋼琴曲，場面十分默契動人。初中生的眼裏閃爍起光亮。
晚上休息時，跟初中生一起看了一部關於太陽知識的科普視頻。這個世界，人們把目光放在彼此身上太多，關注頭頂的天空太少。我想讓她感受到宇宙和生命的神奇。
這些，是一個父親一天中隨機遇到和採擷到的一些自認爲有用的信息，有的與女兒目前的學習有關，有的與學習無關，但與一個生命的健康成長有關。
作爲父親，我能想到、做到的，暫時只有這麼多了，潛移默化可能是一種力量，也可能會是一場虛空。不知有用沒用。
我只知道，生命不怕任性，就怕沒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