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舊事老去

已經是秋天了,卻想起了夏天乘涼的事。

先是母親在飯桌上提起來,她說,焦根走了。焦根是誰?我嘴巴里還嚼着肉,只在重複這個名字時稍提了點聲調,聽上去就像是走過一段熟悉的路面,打眼一瞧,沒有看到那隻常見的野貓,那樣的尋常。母親也是淡淡的,用筷子撥拉了兩下面前的魚,說了一句,就是村裏的一個老人。

母親總是帶來這樣的消息。她大概給村裏的每個人都排了序,昨天是他,今天是她,明天是她。在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她有種超脫的信念,能平心靜氣做出比較,給出結論:生前沒有病痛,走的時候沒有受罪,這樣是最好的。

焦根是誰?我又回到了這個問題。我在腦中搜索,他們這代人的名字太相像,中間的字和輩份有關,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定好了,只有第三個字才能自由發揮。友、德、龔、明、敬 、靈、志、光、焦、平。我又懷疑這個焦字不是這麼寫的,也許是教?說不定是驕。早前的時候,還帶着隱祕的使命,要把這個家族發揚光大。現在,都退化了,刀尖收回來,向着自己。

形象逐漸清晰起來的時候,母親已經去午睡了。說是午睡,實際上根本睡不着,閉着眼睛休息一下,腦中還想着亂七八糟的事。從收到這個消息開始,儘管她表現得很平靜,一旦和慢慢老去的自己聯繫起來,難免就有點悲切。

時間讓他們成了命運的共同體了,這樣的事情每發生一次,他們的關係就緊密一次。

印象裏焦根只比父親大五歲。上一次我回村子時,他還很硬朗。頭髮並沒有全白,大夏天裏敞着老式的襯衫,露出鬆弛了的往下垂的老肉,站在村頭對着我笑。他說,回來啦。我點頭,但應該叫什麼,不是很確定,在一堆相像的名字裏,挑出一個和當前的人匹配起來,對一個近乎異鄉的人來說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後選擇了保守的叫法,我叫他“阿伯”。不帶名字的叫法,在村裏是不禮貌的,卻因爲我以強勢的姿態走向了城市,而被輕易原諒。似乎,我還記得他這件事對他來說遠比名字重要。

在我不斷離開又回去的這些年,他總是會問起同一個問題:你的小椅子呢?那是關於我的一件童年小事,被包括他在內的村裏人唸叨了很多年,以至於成了我每次回村時,必然會收到的問候。“你的小椅子呢?”他們總是不厭其煩地用這句話和我打招呼,從路邊的小石凳子上,從種着桔子樹的地裏,從聚在一起洗衣服的井邊……

我也因此總是記起在村子裏度過的無憂的童年,以及對那時的我來說充滿溫情的夏天。

五六點鐘,喫過晚飯,天還大亮着。我已經等不及了。在父親親手敲的小木椅背上綁了根繩子,然後背在背上,一步就跨出了大門。那時候我才四五歲,小椅子背在身上晃盪晃盪的,所以他們都笑我,從正在洗碗的院子裏擡頭笑我,從靠着村道的廚房裏推開窗戶笑我,從提着水桶去井邊洗衣服的半路上停下來笑我……

所以一路上我都是氣呼呼的,但是等我到了目的地,焦根伯家門前的那塊空地時,我又一下子開心起來。我把小椅子放在空地中央,正對着從兩座房子中間的縫隙裏吹來的落山風,心中都是滿足。

“今日子又是第一啦。”這是焦根伯的話,他從院子裏出來,手裏提着一把棕黃色的大竹椅,擺在我的旁邊。坐下來時,椅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我總擔心它會承受不住那個龐大的身軀,散了架,摔了跤,那是多麼得可笑。我一邊想,一邊笑,焦根伯也跟着笑。

等了一會兒,大家就都來了。我佔據了有利地形,誰的位置都沒有我的好。他們只能圍在我周圍,坐下來時每把椅子都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坐我旁邊的阿孃手裏拿着大蒲扇趕蚊子,在我腿上打一下,然後在自己腿上打一下,又在我腿上打一下……蒲扇面上凸起的棱條抽得我有點疼,特別是在她說到激動的時候,手下會忽然加了力道,啪一下,啊喲,她趕緊換了手,揉着我的腿,眼睛終於看看我,嘴巴卻不捨得停下來,見我搖頭,又把蒲扇換回來,左一下,右一下,啪,啊喲。

這時候,焦根伯就偷偷跟我眨眼睛,我不理他,他這是嫉妒我,因爲沒人給他趕蚊子。無論我的身邊換成哪一個阿孃,她也只會給我和自己的男人打扇子。這優勢,焦根伯再怎麼努力恐怕也趕不上。這不像他的近水樓臺,只要我喫飯喫得快一點,出發得早一點,就可以彌補。我有點洋洋得意。

從來沒想過爲什麼我每次都是第一,他每次都是第二。這樣的日子久了,總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可惜,木椅最經不起時間。我在這樣溫情的氛圍中晃盪了幾年,椅背在被蟲子蛀出一個洞後便一發不可收,直到有一天,父親坐在上面輕輕一靠,啪嗒一聲,斷了。露出來的白色木質上到處都是四通八達的洞,像螞蟻一樣的小東西在我跳腳的尖叫和嚎哭中嚇得四處亂竄。

而我也不可避免地長大了。我能拿得動木椅了,不用再背了,可是我也選擇不去了。焦根伯在我放學回來的路上不斷追問我:“你的小木椅呢?”,這成了讓我丟臉的一件事。木椅的破敗剛好當作藉口,獨屬於少年的奇怪的自尊,把我推開了。

再回去已是不可能。他們等不了了。村道重修之後,原來乘涼的地方少了點味道,就連落山風也變得正經了很多。我想把原因歸結給後者,卻有點一廂情願。他們慢慢地走不動了,扯不了了,沒有更年輕的加入,連村子都老了。

我上次見到焦根伯的時候,也是夏天。過了晚飯,我帶着孩子們去散步,路過他家那塊地兒,他正坐在石凳上發呆,看到我們過去,從衣服口袋裏掏出兩塊旺旺雪餅,大概是早上看見我之後就準備好的。他把東西塞給孩子,“你們媽媽小時候,就跟弟弟這麼大,揹着一個小椅子,蹭蹭蹭從你外婆家出來,每次都是第一個到,可厲害了。”

兩個孩子聽了很興奮,把雪餅含在嘴裏,噔噔噔地跑回外婆家,搬了兩條塑料凳,你趕着我,我趕着你,放到他旁邊坐好,一邊一個,笑得竟然像花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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