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安南一樣的友伯父

屋後的友伯父,原來是生產隊副隊長,優秀共產黨員,爲人正直,喜歡抽點菸,不喝酒(滴酒不沾的那一種),如果把鬍子蓄起來,不苟言笑的話,在我眼裏他就特像聯合國原祕書長安南,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1

友伯父身材中等,平日裏不苟言笑,表情嚴肅,走路一步一穩。他的愛人我們喊月清大媽,山外人,雖是聾啞,卻極愛乾淨、整潔,人緣也好。那些年月山裏人有土地,不餓肚子,山外鬧饑荒,山外的姑娘都願意嫁到山裏,月清大媽就是其中一位。

友伯父與月清大媽共育有五個孩子,三男兩女,大女兒讀五年級時因感染腦膜炎不幸去世,剩下子女個頂個的棒。

子女們上學,友伯父上工,他膝蓋骨有點不好,雨天痠痛就睡覺。村裏仁爹爹是隊長,友伯父副隊長,兩人勞動時齊心協力,配合默契,領着社員把村南村北的田地整得平坦細膩,雜草全無。

插秧時節,友伯父領着社員去水庫外的掛鎮連城犁田打耙,放水施肥,薅草除蟲,大傢伙三五人一組,邊勞動邊說着笑着。

友伯父帶頭起秧,帶頭插秧,他身子正,手掐秧苗,一起一落,速度不快不慢,秧苗不偏不倚,秧距均勻,不用拉線就橫平豎直。

別人跟在後面,嘻嘻哈哈的,技術水平立見分曉,友伯父看了只是笑,對個別偷奸耍滑的人,他偶爾一聲呵斥,別人也就收斂。在衆人的嬉笑聲裏,綠色的秧苗一天一個樣。

雙搶到了,友伯父挑着生活用具領着人直奔掛鎮連城,他先站社屋前的田埂上看看哪畝稻子黃了,心裏盤算着怎麼動手割。

社屋周圍沒有井,社員們喫水都是在百米開外的血防河裏挑回來,水不乾淨,混濁得很,用桶裝着沉澱一下,再燒水做飯。

友伯父頭戴草帽,肩披老布手巾,來來往往地穿梭在田與田之間,指揮着衆人勞作。肩頭的老布手巾白天可擦汗,晚上做澡巾,白花花的太陽曬得他皮膚黝黑,由於忙,幾天就鬍子拉碴的。

六月的天,孩子的臉,一天變三變。打好的稻子鋪在場地上晾曬,還沒幹呢,轟隆隆幾聲悶雷,黑壓壓的烏雲朝着頭頂撲將過來,很快吞沒火辣辣的太陽。

友伯父雙手叉腰,站在高處大聲呼喊田間人回來收稻,大家直起腰身往回走,也總有人磨磨蹭蹭的成爲他批評對象,他的批評詞像他的眼神一樣凌厲。

這樣的場景在這樣的農忙季節會上演多次。

秋天的時候,隊長帶領大家上山砍柴,砍柴需要好刀。

友伯父砍柴是個好把手,刀磨得飛快,經他手的柴禾“咔!咔!咔!”齊刷刷摸底光,一鋪鋪,一摞摞,整齊有序,那些捆好的柴禾一捆一捆的,大小勻稱,好看結實,絕不拖泥帶水。

一天下來,大家對勞動成果做一番評比,友伯父不拖後腿。

砍完東山砍西山,等柴禾的葉子變黃稍微乾枯,就擔下山,坐船去水庫賣給柴販子,所得收入納進集體財務部,用於日常開支。

只不過那時的莊稼種子不好,即使衆人盡心盡力,收成還是負了衆望。柴禾曬得再幹,也改變不了社員們一日三餐的生活質量。

年底分紅,每戶人家所得收入差距不大,看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調侃,友伯父坐在桌前,眉頭舒展着,笑呵呵地,畢竟一年到頭,大家餐桌上的油水比往日要重一些……

2

友伯父三個兒子,大兒子喜哥,高中畢業學了木工手藝,帶着自己小弟在鄭州做裝修生意,他爲人誠信,生意好,水庫周邊在鄭州打工的人大都受過他照顧。

第二兒子阿權,小我一歲,平日裏我們玩得最嗨。

有件事有趣。

記得阿權讀高中時,學校離家有一二十里地,每個星期六的傍晚回家,洗澡換衣服,星期日下午再返校。

有一年二月,山上蘭草出奇的多,但家門口山上的柴禾被砍光,蘭草極少,離家稍遠的大山深處,卻很容易找到。當時的市場價格也不錯,白色蘭草苔子一毛錢一支,紫色的五分錢一支。

權弟經不住我的攛掇,提着鋤頭一起上山,大半天時間每人挖了八十多棵,約有一百多支苔子。因爲蘭草苔子顏色不一樣,價格也就不等,我們挖的白色與紫色數量差不了多少,按均等價格七分錢一支算,一百多支苔子每人可賺十幾塊錢。

十幾塊錢啦,想想都幸福!要知道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一個國家正式工的月工資才六七十,而我們半天就賺了他們一個禮拜的錢,怎不激動呢!

第二天清晨,阿權起早要去上學,臨走前還對友伯父講了又講,千萬別把賬算錯了。我們喫過飯和阿權一起出門,天才麻麻亮。

友伯父划着自己家的木盆(一種水上交通用具)向牯牛背壩埂出發,我們從那裏往城裏去,聽說城關人都喜歡蘭草的清香。

我們的蘭草分裝在兩個蛇皮袋子裏,我和友伯父一人一擔挑着,一前一後走在通往城關的路上,爲了省錢,我們沒坐三輪車。

一路上,沒人問。

走到掛鎮,我們搭上一輛三輪車一路“突突突”突到城關,到城關司機師傅說九點了。

之前我很少出門,上街就更別提了,一下車,感覺眼前的一切好新鮮,人們穿着時尚,說話也好聽,不像我們粗聲粗氣,來來往往的大都騎着漂亮的自行車。

我低頭看看自己腳上打着補丁的球鞋,頭也不敢擡。

友伯父叫我和他一樣,拿出一棵蘭草放在扁擔頭,樣子還要好看一點的白苔子,好讓別人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

我們挑着擔,沿着現在的和平路往前走,走到縣政府廣場,途中只有幾個人問,卻沒買的意思。我心裏就納悶兒:不是說城裏人喜歡蘭草麼?

在廣場,我們找馬路邊歇着,友伯父打開袋子,露出蘭草,看看有人問訊沒,有幾個人來了,看看,問問,嫌蘭草的賣相不好,搖搖頭又走了。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太陽漸漸爬上頭頂,我感覺有點熱。

大概午飯時,終於有幾人看了較滿意,友伯父賣了幾支,在友伯父的關照下,我也賣了幾支,拿了錢,我把它緊緊地攥在手心,生怕跑了。

時間又一點一點的過去,問訊的人少得可憐。

友伯父說我們換個地方看看,不能再這樣消耗下去,一邊走,他還一邊高聲吆喝“賣蘭草花哇,可有人要蘭草花哇?”。我聽着又滑稽又難過,自己無論如何是喊不出口。

挑上袋子我們沿着龍眠路折向東,在一個法院的門前,看見也有賣蘭草的,乖乖,他的蘭草真漂亮,葉子綠油油,苔子粗壯壯,一看就是培育出來的,但樣子確實不錯。

那個年輕的老闆看見我們,吹了一聲口哨“噓,哎!山裏佬,蘭草賣完啦?”友伯父輕聲對我說:“那是小痞子,別與他講話。”我一聽,嚇得眼都不敢朝他看,在家聽別人談白,經常說到城關痞子多,兜裏還有小攮子(匕首),喜歡惹事生非。

見我們不吱聲,他又說了一句“山裏佬,不嗨屌!”

走到安合路口,有人看見,我們陸陸續續地又賣了幾支,這時太陽已過頭頂,肚子開始“咕嚕咕嚕”響。

繼續走吧。

在縣棉布廠,有人看見我們,說:進來進來,我們看看你的蘭草好不好。

棉布廠女工不少,一下子嘰嘰喳喳圍了過來,我們打開袋子,任她們挑選,好說歹說,以每支六毛錢的價格隨意挑。

不少女工嘻嘻哈哈地提着蘭草走了,收拾好離開她們的時候,每人袋子裏大概還留有三四十棵。

太陽開始西斜。

“回去吧,看來賣不掉了。”友伯父一臉的無奈。在車站,我們搭上一輛開往範崗的三輪車,車費五毛。在範崗車站,一人吃了一碗餛飩,兩個包子,感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食物。

太陽斜的很了,很幸運,我們搭上一輛開往青草的拖拉機,在掛鎮方翔理髮店下了車,友伯父要理髮。

順帶着我也理了,方師傅沒有收費,他要了我們剩下的蘭草……

夕陽西下,我和友伯父一前一後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把今天的收穫捋了一遍,蘭草賣了五塊多錢,除去車費和喫飯花了一塊七,總計收入不到四塊錢。

暮靄四合,我聽見友伯父一個人喃喃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明天我捶死那個小兔崽子!”

友伯父臉上沒有笑容,嚇得我一路無語……

3

我老家的房子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建的,八十年代末翻新過,到現在已破舊不堪,屋頂有好多地方木頭開始斷裂,險象環生,父親用樹木在底下苦苦支撐着。

2019年,拆舊建新終於提上日程。

經友伯父和幾個孩子們的同意,我把父親暫時安定在他老屋居住一段時間,待新房建好就搬,友伯父和孩子們在城裏住,老房子不用一直空閒着在。

由於新冠疫情,建房工程停停走走,速度較慢。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友伯父身體出現了一些狀況,開始接受治療。

那段時間,公司裏較忙,我常常出差去外地,很少顧及到建房的事。

有次出差回來,我趁休息時間回了一趟老家,順便把堂兄喜哥的木門翻新一遍。

那天友伯父、喜哥嫂、權弟夫婦都在家,友伯父看上去精神不錯,在休息的間或,我們一起聊過往,聊村裏的人們,聊那些熟悉的趣事。

一個個熟悉的人在我們的話語裏活靈活現:保倉舅爹、基田小爹、芳起伯伯、仁爹爹仁奶奶、淑雲嬸、還有我媽、我大伯、大媽等等等等。

權弟在一旁玩手機,時不時也冒個泡。

那天友伯父笑容滿面,神采奕奕,說到高興處還喜歡做好多手勢。父親看見走過來,他耳朵不靈光,總是和我們搭錯車,引得友伯父呵呵直笑,看他開心的樣子,我們也樂了。

2020年六一,我在蕪湖出差,正忙着,忽然接到權弟兄弟茂弟的電話:“年哥,什麼時候回來?抓緊時間回來把二叔搬你新屋吧,我爸病得厲害了,醫生說這幾天很危險,醫院都不讓住了。”

我一聽,心一沉,急匆匆往回趕,路上與承包建房的兵弟聯繫,準備回家搬新屋。

六一傍晚,車到樅陽地界,茂弟又來電話“年哥,你趕緊叫人幫忙把二叔搬回去吧,我爸快不行了!我們正在回家路上!”

我滴天!我趕緊又給建房的兵弟去電話,叫他爸媽去給我父親幫忙搬東西,時間越來越緊了!

原本七點可以到桐城的,八點就能到家,誰知“欲速則不達”,車出高速路口,爆胎了!

最近的一家修理鋪沒人在!備胎又因爲故障換不了!茂弟帶着他爸離家越來越近,按風俗,房屋主家老人辦事,租住人必須搬離,咋辦?咋辦!

堂兄打來電話,讓我們打的回去,車上人都去,幫忙搬家!

關鍵的時候,大街上沒有一輛出租車,趕緊滴滴打車吧。

七彎八轉,終於回來了,父親已經搬離友伯父老屋。

我到他家時,友伯父正躺在自己的牀上,氣息奄奄。我俯身喊,他一動不動,權弟在旁邊說,人已經進入遊離狀態,可能聽到,但回覆不了。

夜已深,十點半了,工友們還沒喫飯,都在等着我,我與權弟他們告別,準備第二天早上再回來看望。

車子還沒到城關,家族羣裏蹦出一條消息:友伯父,走了……

我的鼻子一酸……

***      ***        ***

今年九月,權弟家的丫頭上大學,我們去喝喜酒,可惜酒桌上友伯父不在。不知不覺間,那個像安南一樣的友伯父,去世一年多了,要不然與權弟喝酒的時候,他也在,那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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