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的晚上，我和慧慧從街角的麪館走出來。天色黑了，路燈亮了，地上像灑了一層水銀。銀光反射，天上有浮雲流動，如緩緩小溪泛起浪花。月亮穿過流雲，就像一隻小船劃開波浪。小船下面是樹，涼風吹過，樹影在慧慧的白色衣服上搖曳，就像水中暈散的墨。
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慧慧。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的嘴，太能說了！可是，它不會喫！
窮且懶啊。我回答道。我知道她說的“不會喫”是什麼意思：我們倆個已經連續吃了一週的面了。拉麪+一個雞蛋，這是我們戲稱的“標配”。作爲一個南方的女孩兒，慧慧對於喫倒是挺講究的，也會做很多菜。
我提出到她宿舍去做飯喫。
她有點緊張：我，我還沒有做好讓她們見你的準備！
我哈哈笑了起來：那你可以自己做着喫啊。
但是，那我就只能一個人吃了哦。
你不用陪我喫晚飯啊，我是因爲喜歡吃麪。我看你剛纔的樣子，就湯吃麪，就像拿水衝藥，閉着眼睛灌啊。是不是壓根就沒有嚼？
沒有，沒有。 慧慧笑出了聲：我慢慢習慣…… 因爲，我愛你呀！
二
慧慧就是這麼坦率，不吝表達。這是我們在一起的基礎。我也不知道她看上我那點了，難道是寫書？呸，那我自己都看不上。我內心深處知道，那只是逃避工作的藉口。何況，一晚上的勞動，收入還不夠煙錢（這是我喜歡吃麪的被動原因）。都是瞎混。
但慧慧可不這麼認爲。
只要努力，你一定會寫好的。慧慧歪在我的小牀上，在背後看我打遊戲。
啾啾，啾啾！
輸盤啪啪，光標閃爍，刀光劍影。聽說努力倆字，我有點不好意思，暫停了一下游戲：嗯，我換換腦子，找找靈感。
嗯。那一會去喫飯。 你看你看，那草叢後面，好像有草莓！
啥草莓，那是補血的靈果！
慧慧就是這點好，相處起來非常輕鬆。我的前女友，每次看到遊戲畫面，都要柳眉豎立：真不知道砍那些像素，有什麼好興奮的！她是插畫師，說話能直達本質。不過像素不像素的不是關鍵，關鍵是打遊戲的人，在她眼中是個不求上進的廢材。
慧慧就不這樣，她對我做的一切事情都饒有興趣。
咦？ 看了一會，她說，你好像半天沒抽菸了？
嗯，你在這兒，我怕影響到你呀。
抽吧，抽吧。我爸在家抽菸，我都習慣了。 她突然從背後捏住了我的耳朵，戲謔道：主要啊，我愛你呀！
她站的很近，髮絲垂在我的臉上。洗髮水的香味，很好聞。
窗外樓宇林立，天空中有大雁飛過。
三
冬天來了。週末的時候，慧慧來出租屋看我。門開了，雪花、寒風、和冰冷的羽絨服一起湧入懷抱。暖了兩分鐘，慧慧掙脫了我，摘下電動車頭盔，把飯盒放在地上。
怎麼不開空調啊?
效果不好，盡費電。
哎呀。 她拍了下腦袋，我給你買了個護膝，忘在電動車上了。你先喫飯，一會就涼了。三鮮粉。
我拖出了小太陽，插上電。
哎呀，你不早說。她脫下羽絨服，抱着膝蓋，蜷縮在小太陽前。讓我暖一暖。
鎢絲通紅，她的臉粉紅。周身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暖暖的光。
等我喫完飯，我倆依偎着被子，穿着兩個大棉拖鞋，看電影:周董新片《不能說的祕密》。
門外的桂花香 飄進我的書桌前
我知道該起牀 媽再給我兩分鐘
拉開了窗簾 怎麼是下雨天
窗外沒有雨。雪花洋灑，寒風肅殺，倒是反襯的小屋裏格外溫暖。
慧慧說，這是她的幸福時刻，上班太煩了。
我問她咋煩，她笑笑說，專心看電影。
但自己一點也不專心，看着看着，她莫名其妙的笑了起來。可是，周董正在電影裏催淚啊。
我去把你的護膝拿上來，她突然掀起被子：你別動， 我去就行。
另外，她邊套羽絨服邊說，你先暫停，等我回來繼續看，保持被窩姿態。
哈哈哈，她忍不住笑出聲。
等她從電動車回來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她爲什麼發笑。整個人像一個大冰塊，鑽進了被子。我頭皮一陣發緊，感覺整個人都在熱脹冷縮。
啊！我誇張的揪她的頭髮。
你這捉弄人，付出的成本也太高了吧。乾元燃血功啊。
我抖出了小說裏新造的功法。
哈哈哈，讓你也感受一下雪。
完成了小小的心願後，慧慧很快的進入了愛情片的狀態，淚眼婆娑。我倒不是不想陪着她一起感動，只是晚上熬夜寫書，這會兒一放鬆，就頂不住。很快眼皮打架，進入了半睡半醒狀態。
朦朧中，我聽見電影裏的臺詞，感覺到慧慧的臉在貼近。
我也愛你呀。可是，以後怎麼辦呢？
四
以後怎麼辦呢，我也沒有想好，可能根本就沒有想。春天來的時候，慧慧和我去本地唯一的大學玩兒，照了一組大頭貼，買了一串風鈴。
她把大頭貼粘在我那個老式電腦屏幕的四角，把風鈴掛在窗戶上。
這樣，每天我寫作的時候就能看到她。
開窗散煙的時候，風吹過鈴鐺，清脆叮噹，很好聽。
但我仍然沒有賺到錢。慧慧經常過來給我送喫的，讓我感覺像個軟飯男。有時候不免煩躁。
“因爲我愛你呀”， 慧慧總是半開玩笑的勸解我。
但有情飲水飽只是個神話，我也能感覺到她的捉襟見肘。
和我只會自怨自艾不同，慧慧是個積極主義者。四月份的時候，我接到了她的一個電話。在電話裏她問我，要不要去廣東。她說她小姑在廣東開了個工廠，現在發展的很好。也許我們可以去投奔她小姑啊。
可是，我去幹啥呢？
你還是寫的你書啊。也許到大城市，你能拓展下思維呢。
大姐，我是寫玄幻啊。另外，你上班養我啊？
哈哈哈，你考慮一下。當然，你要是不去，我們就不去。
世界是安逸的搖籃曲，我堅持男子漢的步履；
用鋼鐵般的意志殺敵，用月色下的柔情愛你。
這是慧慧給我設置的來電鈴聲。掛掉電話，我覺得她雖然嘻嘻哈哈，心底對我還是有期待的。我們雖然是三本畢業，但也不能一輩子在小城市裏喫三鮮粉、在出租屋裏看電影。外面也許不好混，但總有機會。 想了一陣子，我給她發了個短信：
“好，週末見”
週六的一大早，我打了車去慧慧租住的地方。街道邊，綠化帶上有露珠滾動，空地上有老人在打太極。想起來，我有一年多沒有這麼早起了，也很久很久沒有去過慧慧家。
慧慧給了我一把鑰匙。打開門， 我愣住了。
五
屋裏水桶、拖把、舊衣服、書本、紙張散落了一地，旁邊四個大紙箱。
慧慧正坐在凳子吃麪條。頭上包個毛巾，穿箇舊罩衣。罩衣皺巴巴蹭了很多污漬，像未泡開的海帶。她的臉上蹭了很多白灰，像舞臺上曹操。我進去的時候，正好兩根麪條在她下巴游蕩，像染了雪的關公。
慧慧對我大清早造訪，猝不及防。啊的一聲，把麪碗丟在桌子上，回身到放假兜起一堆衣服，衝進了衛生間。
卡!，鎖上了門。
水聲嘩嘩，布聲梭梭。不一會兒，門開了，她就恢復了儀態萬千。
我怒瞪口呆。
這是幹什麼？
退房啊，去廣東啊。
這個。我衝她新換的衣服努了努嘴。
哎呀，太髒了，不好意思。
那有啥啊，打掃衛生嘛。
哎呀，你不太懂啊。她哎呀着說：你喫早飯了嗎？
我知道李傲和胡夢茵的軼事。傳說有一天李傲突然拉開衛生間的門，看到自己的女神正在馬桶上，因爲便祕憋的臉色通紅。後來他們就離婚了。
我告訴了慧慧。
哎呀，你這個人，我在喫飯啊。
就是這個心理。她喫喫的笑：因爲，我愛你呀。 但是，你會像李傲那樣嗎？
世界是安逸的搖籃曲，我堅持男子漢的步履；
用鋼鐵般的意志殺敵，用月色下的柔情愛你。
我的電話突然響起，但我沒有接。
我衝上去，緊緊的抱住了她：
不會！我們去廣東吧。我要變強大，然後我們結婚吧。
嗯，你去見見我小姑。也算是見見親戚。
六
一轉眼，五六年過去了。我在廣東有了自己事業和房子。職業還是寫作。熬過苦寒的歲月，我終於見過了光明。當然，這和我妻子財力上的支持，密不可分。是她豐厚的收入，讓我能衣食無憂的寫完那些無聊的文字後，站在寬大的落地窗前眺望車馬人流。整個世界忙成了一團。
和大房子相對的是，我失去了那些大頭貼、風鈴、冬天裏瑟瑟發抖的依偎。我的妻子非常非常忙，白天管理着一個工廠，晚上還要和客戶去喫飯，根本沒有時間去搭理我。
有一天，傍晚的時候，我妻子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她的侄女，慧慧，抑鬱症越來越嚴重，沒法在工廠上班了。可能明天要回老家去。我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在陽臺上抽菸，看着落日緩緩下沉，心如刀絞。
我想起了搬家那天，我們一邊打包，一邊說的那些無限憧憬的話，編織的夢。等全部收拾妥當後，我們去大學留了一個念，約定以後一起回來。後來我們在學校門口分了手。她騎車回家，我打車，但沒帶錢包。她抽出一張20的，把錢包裏所有的零錢都給了我。電動車開動了，我看着她的背影，馬尾隨車左右搖晃，好像在說：別說喫軟飯，我愛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