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角的打印機，在呼啦啦接連不斷地吐着紙。一張又一張潔白無瑕的紙，被粗魯地捲進去，又毫不憐惜地丟出來，就此幾乎走完了做爲紙的一生的宿命——白紙黑字，再無更改。
她帶着些茫然地看着，這不斷疊加變厚的、沾染了油墨的紙張，手上不停重複着一些常規操作，機械又僵硬。
該打印下一份文檔了，她在心裏默默地說。鼠標點開另一個，標題比剛纔還長的文檔，心不覺“咯噔”一下。不一會兒，一個標題很長，字全都認識，連在一起就不認識了的學術論文，就打印完成了。
她靜靜翻看了一會手中已打印並裝訂好的一份份文檔，心中的空，一點一點彌散。那些熟悉的漢字，不熟悉的組合，熟悉的字母，不熟悉的公式，熟悉的科幻電影裏常看到的精密構圖，不熟悉的呈現方式……好像一隻只無形的手，將她的心，將虛空裏一點點拽去……
這一切原本與她無關，她一輩子也不用理會這些勞什子東西，但這些又都與她的丈夫，她孩子們的父親有關。於是，似乎連帶着，與她也就有了那麼點關係。
打印完這些，是她今天的工作，一項非常重要的，由她的丈夫親自安排的工作。她需要非常嚴肅認真地對待，而她，也是這麼做的。她知道這些東西，對於他的重要性。她一向是支持他的，他的夢想，他的追求，他想要全力以赴完成的事情。
他是優秀的，卓越的，她一向都知道。他們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樣的，眼光格局，也是不一樣的。她並不輕易懷疑他的許多判斷，他寬廣的知識面，縝密的邏輯思維能力，優秀的智商，強悍的學習能力，已經在過去的這許多年，一再證明了他的卓越，與反襯了她的平庸。她知道，他終非池中物，只是在等待一次讓他化龍的風雨。而現在，機會似乎近在眼前了。就在她手中握着的，這一疊黑白分明的紙上。她握住的，不只是一疊紙，而是，他的錦繡未來的敲門磚。
她小心翼翼地理順，放好這一疊，又繼續打印着。這次，是英語水平證明材料。她木然地看着一堆或長或短的句子，或長或短的單詞，突然發現自己也許沒有學過英語，她懷疑自己當年全系第一的英語成績，不過是她某場荒誕的夢裏杜撰出來哄騙自己的。否則，怎麼會只是第一頁，不認識的單詞就那麼多，好恐怖。若是用皇帝來比擬，英語，就是她無奈聯姻的皇后，很重要，卻總也喜歡不起來，怎麼努力愛上也做不到。但英語皇后對她還頗爲照顧，曾經帶給過她不少安慰與榮耀，儘管她從未盡心過。搞得她提起英語就是滿心愧疚。她把英語驅逐出她的世界很久了。在她不用參加考試之後。
而現在，那些陌生而冰冷的句子，好像長滿了嘲諷的眼睛，在冷笑着圍觀着她的心慌與狼狽，也像他有時戲謔的笑容，攜帶着一股鋪面而來的欠揍的氣質。她“啪”地一聲放下那份讓她心裏不舒服的材料，並胡亂找了些別的蓋上。
繼續打印。這次是連着兩份專利材料，她有點目瞪口呆的恍惚，她似乎聽他提起過，就像一陣風，過了也就過了，並未在心上留痕。而現在，那些傳說中的東西，突然就這麼大咧咧地呈現在她的眼前。她突然覺得，有必要重新認識一下她先生。也許，她從來就沒有真正認識他。這是個怎樣的人啊。她究竟嫁了個怎樣的人。這樣一個科學家一般的人，又是怎麼成了她的丈夫的？這莫不是世界難解之謎之一？這是命運的恩賜，還是不懷好意的玩笑？
她突然想起王小波的一句，“我真不知怎麼才能和你親近起來，你好像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我琢磨不透，追也追不上，就坐下來哭了起來。”她突然發現，自己也想哭了。她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他的，他跑太快了，而且，還會更快，更遠……
終於到了最後一份，是最長的一份，有六十多頁。她忽然有點擔心起打印機的油墨，會不會不夠？看了看剩下的打印紙，啊哦，竟然是白紙要先不夠了。在生命的過程裏，又是愛先不夠，還是時間先不夠呢？
她認真數了數，終於放下心來，剛剛好，還多幾張。不用因爲跑去買而耽擱浪費時間，應該能在規定時間內弄好了，真好。她的心中，多了點任務可以順利完成的輕鬆愉悅。
她突然意識到了哪裏不對，好像少了點什麼，雖然客廳裏娃娃們的笑鬧聲依舊持續，但屋子裏突然變得好安靜……她轉頭一看，打印機卡紙了，卡了一疊紙，大概有十來張。再一看電腦屏幕，錯誤代碼1300，提示，出紙槽卡紙。
她的腦袋轟一下。這打印機突然發瘋又突然停滯，以這樣史無前例的、魚死網破般的罷工方式，是在以這種方式沉默地抵抗，不願意接受這勞碌不休的宿命嗎？還是以這種方式，引起人們對一個毫無存在感的機器配角的關注？她從不知道，打印機可以一次吞進這麼多的紙，這刷新了她的認知。就好像她從不知道，他可以一次喝進那麼多的酒，一晚可以吐那麼多次一樣。她突然很想抱一抱打印機，溫柔地，用力地。
於是她真那麼做了，她拔下了電源線與電腦連接線，將打印機抱在懷裏。打印機啊打印機，你要是不工作了，急迫地等着這些材料的他要怎麼辦？完不成他的重託的我要怎麼辦？打印機啊打印機，你也不想他去讀博士嗎？你也覺得他讀了博後，會越發離我遠去嗎？你是在保護我嗎，所以，才卡在了最後最關鍵的一份材料上？可是，你不可以這樣的。他還着急等着呢，這些對他來說很重要。他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我，我又怎麼能不把它完成好呢？即便是成爲鋪路石，即便是最終“爲他人做嫁衣裳”，即便是推波助瀾着他離我遠去，也是非如此不可的，你明白嗎？
她把打印機放在腿上，兩隻手捏住白紙的兩角，一點一點地往外拽，一次、兩次、三次，紙張紋絲不動。她急得額頭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不覺加大了幾分力氣，又生怕弄廢打印機。只好時松時緊地，做着希望與絕望之間的掙扎努力。
終於，在她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打印機稍微鬆口了，那一線希望的曙光，迅速變成了一室明媚的清輝。她終於平穩地拽出了那疊被吞了一半的白紙。
她穩了穩心神，帶着幾分忐忑重啓了打印機，期待着它繼續如初始那般，一張接一張地吐出黑白相間的紙。原來，尋常的按部就班，就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不一會兒，她的眼睛又驀然瞪大了，錯誤代碼1003,提示，紙張已用完。她用眼光掃了一下打印機托盤上的一疊白紙，嘴角抽搐了一下。這莫不是是傳說中的顛倒是非黑白？還是，時間久些的機器也會老年癡呆？
如何的重啓，也是無濟於事。難道，終究還是不行嗎？她彷彿看到了他落寞而憂傷的臉……而距離他約定的，找人來取這些材料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不行，我一定要幫他把這件事情完成好。她想到了這些年，除了氣她這件始終如一的事之外，他對她，對孩子們，對這個家的巨大而恆久的付出。他的夢想，眼看着就要實現的關鍵時刻，她怎麼可以不爲之全力以赴？
打印店太遠，時間上趕不及，希望，只能寄託在這個快報廢的打印機上了。於是她果斷取走了全部白紙，只留下一張。以手護持着，慢慢逗打印機的端口，等待它有捲入動作的一瞬，將紙張平穩地遞送過去，成了！於是，她如發炮制，一張、又一張，順利完成了。終於等到最後一張平穩地被打印機捲進去再吐出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熱淚盈眶。
許多個日子，在她眼前慢慢浮現，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好像這些緩慢被印上墨色的白紙一樣，漫長又短暫，曲折又平緩，簡潔又溫馨……未來，也還是如此吧。她應該對他，也對自己有信心的不是嗎？即便他成了B大的博士，他依然是她的夫，她的司機，她的廚師，她孩子們的父親……這些，都不會改變不是麼？爲何要庸人自擾，爲何要忐忑不安呢？若是，命運註定他們要由此開始走上不同岔道，那當下所有的憂思焦慮，也是徒勞無益的不是麼？
她釋然了，微笑着裝訂好所有材料。不一會兒，“咚咚”的敲門聲，意料之中地響起。她慎重地將文件袋交給了那個謙遜有禮的年輕人，彷彿，在交付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
門關上之後，她突然之間好似被抽走了全部力氣，將自己重重摔在柔軟的牀上，享受，這一刻的安然與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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