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詞】《北宋詞境淺說》2:柳永八首

玉蝴蝶

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辜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裏,立盡斜陽。

俞陛雲曰:

“水風”二句善狀蕭疏晚景,且引起下文離思。“情傷”以下至結句黯然魂消,可抵江淹《別賦》,令人增《蒹葭》懷友之思。

九曲奔流筆記:

上片:“望處”三句平起,“晚景蕭疏”兩句承上啓下,“宋玉悲涼”即“悲哉!秋之爲氣也”。“水風”兩句既狀景,又寫心,“輕”、“老”、“冷”三字,情寓其中,直抵人心。“遣情傷”三字略顯直接。“煙水茫茫”句好,但與“水風”之“水”重複,瑕疵了。

下片:“雙燕”兩句一去一來,燕遠難憑,舟暮空歸,比興蒼涼悲傷;“斷鴻”兩句由景到人,如見如聞,收束有力,含蓄蘊藉。

少年遊

參差煙樹灞陵橋。風物盡前朝。衰楊古柳,幾經攀折,憔悴楚宮腰。

夕陽閒淡秋光老,離思滿蘅皋。一曲陽關,斷腸聲盡,獨自上蘭橈。

俞陛雲曰:

上闋蒼涼懷古,下闋傷離怨別,與前首略同。“陽關”三句有曲終人遠之思。

九曲奔流筆記:

全詞即“多情自古傷離別”,上片狀“自古”,下片狀“離別”。

上片:首句“參差”者何?煙樹,灞陵橋,或兼而有之?吾以爲兼之則妙。“衰楊”三句狀折柳之滄桑,別具匠心。

下片:“離思”句質直,待商榷。“陽關”三句餘韻不盡,俞老認爲“有曲終人遠之思”,誠然,陽關之聲漸遠,斷腸之聲漸盡,狀離思之動。

蝶戀花

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離愁,黯黯生天際。草色山光殘照裏。無人會得憑闌意。

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俞陛雲曰:

長守尾生抱柱之信,拚減沈郎腰帶之圍,真情至語。此詞或作六一詞,汲古閣本則列入《樂章集》。

九曲奔流筆記:

下結二句情真力厚,韻圓意順,極佳。

上片:倚樓和憑闌重了,且上結欠形象,既然“離愁生天際”,那麼草色山光會如何?以景作結可能更好。

下片:直抒胸臆,貴在情真。

鬥百花

煦色韶光明媚。輕靄低籠芳樹。池塘淺蘸煙蕪,簾幕閒垂風絮。春困厭厭,拋擲鬥草工夫,冷落踏青心緒。終日扃朱戶。

遠恨綿綿,淑景遲遲難度。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處。深院無人,黃昏乍拆鞦韆,空鎖滿庭花雨。

俞陛雲曰:

前、後段皆狀春閨嬌慵之態,惟轉頭處略見懷人。屯田摹寫情景,頗似清真,而開合頓挫,視清真終隔一塵。

九曲奔流筆記:

上片,“蘸”、“垂”用字準確;前四句確實頗似清真,但後幾句主觀情緒過重,待細讀清真後再論。

下結閨怨之景,意象佳。

訴衷情近

景闌晝永,漸入清和氣序,榆錢飄滿閒階,蓮葉嫩生翠沼。遙望水邊幽徑,山崦孤村,是處園林好。

閒情悄。綺陌遊人漸少。少年風韻,自覺隨春老。追先好。帝城信阻,天涯目斷,暮雲芳草。佇立空殘照。

俞陛雲曰:

上、下闋分寫情景。“少年風韻”二句寄慨良深,有“春來懶上樓”之感。結句餘韻不盡。

九曲奔流筆記:

上景下情。景雖好,人卻老,韶華易逝,斜陽芳草。下結“佇立”狀己,愁緒之收,“殘照”寫景,愁緒之放,收放之間,餘韻不盡;“空”既是佇立之空,也是殘照之空,耐嚼。

傾杯樂

木(一作鶩)落霜洲,雁橫煙渚,分明畫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葦村山驛。何人月下臨風處,起一聲羌笛。離愁萬緒,聞岸草、切切蛩吟如織。

爲憶芳容別後,水遙山遠,何計憑鱗翼。想繡閣深沉,爭知憔悴損、天涯行客。楚峽雲歸,高陽人散,寂寞狂蹤跡。望京國。空目斷、遠峯凝碧。

俞陛雲曰:

“暮雨”三句音節極清峭。毛晉謂屯田詞“音調諧婉,尤工於羈旅悲怨之辭”,此作克副之。

九曲奔流筆記:

清峭乃清麗峻峭之意。寫景敘事簡潔明快,不作過多修飾,此乃清;“歇”、“泊”、“驛”三入聲,短促有力,此乃峭。

鱗翼,即魚書雁字,柳詞常用之意象。“楚峽”兩句以巫山高陽臺作比離別之事。遠峯凝碧,既實景,又虛景,心中之惆悵,愁眉深鎖。

鶩與雁皆爲鳥類,意近,且鶩落不及木落之肅殺,竊以爲“木落”更好。

雨霖鈴 秋別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總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俞陛雲曰:

首三句虛寫送別時之秋景,後乃言留君不住,別淚沾巾,目送蘭舟向楚水湘雲而去,舉別時情事,次第寫之。後半起句用提空之筆,言南浦、陽關,爲自古傷心之事,況涼秋遠役,遙想酒醒夢迴,扁舟搖漾,當在垂楊岸側、曉風殘月之中。客情之悽其,風景之清幽,懷人之綿邈,皆在“楊柳岸”七字之中,宜二八女郎紅牙按拍,都唱屯田也。此七字已探驪得珠。後四句乃敘別後之情,以完篇幅。後闋以“自古傷離”“更與何人說”二語作起結,提得起,勒得住,能手無弱筆也。

九曲奔流筆記:

提空之筆,即一石穿空,直立雲霄,前後筆意跳接,且筆力雄厚之意。上片寫景敘事,過片議論抒情,不言個人之悲,而論及全人類今古之悲,沉哉,痛哉!

“楊柳岸”七字,不着一情字,而愁深意遠,韻味無限。結語“更與何人說”,乃柳詞慣用筆法,直抒胸臆,短於直,長於真。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綠減,冉冉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眸。

俞陛雲曰:

起二句有俊爽之致。“霜風”“殘照”三句音節悲抗,如江天聞笛,古戍吹笳,東坡極稱之,謂唐人佳處,不過如此。以其有提筆四顧之概,類太白之“牛渚望月”,少陵之“夔府清秋”也。其下二句順筆寫之,至結句江水東流,復能振起。後半首分三疊寫法,先言己之慾歸不得,何事淹留,次言閨人念遠,誤認歸舟,與溫飛卿之“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皆善寫閨人心事。結句言知君憶我,我亦憶君。前半首之“霜風”“殘照”,皆在凝眸悵望中也。

九曲奔流筆記:

俞老謂起二句有俊爽之致,俊爽,即俊秀爽朗,語句俊秀,內容爽朗。“霜風”三句對仗有致,語意悲愴,語境遼闊,有豪放之風。下片語意三疊,有愁腸百轉之意。其中“誤識歸舟”句與《玉蝴蝶》的“空識歸航”句一致,韻不同而已;“爭知我”二句結於己身,收束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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