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十二年,只因爲六分鐘舞蹈

暗戀十二年,只因爲六分鐘的舞蹈

1

1964年年末,嶺南一個三線城市的市第二中學,舉行迎新年文藝演出。有一個節目,是高一(3)班的舞蹈“漁光曲”。

“漁光曲”的曲調,優美動聽。“雲兒飄在海空,魚兒藏在水中”這樣的詞,也如詩如畫,很感人。舞蹈不知道哪個人編排的,和原來的歌曲,融合得像是無縫對接,很容易想起一個成語,水乳交融。

跳舞的是五個女生,臉蛋,身材,舞姿,都可以打八十分以上。其中,那個領舞的,不誇張,分數應該超過九十分。

這個女生叫於梅嫣。一,是連任三年的校花。二,是班級裏排名不離三甲的學霸。三,還有個誰也比不了的身份,她老爸是市長。反過來說,她是市長的女兒。

所以,三個“三”集於一身的於梅嫣,就像那個“嫣”字,筆畫多,少見,意蘊悠長,特殊得遠遠超出一般水平。讓人看上一眼,得,想忘也忘不了。

2

這個學期和於梅嫣同桌的男生,叫陳濟。

全班男生過生日許願時,一律是,能和於梅嫣同桌。所以對陳濟,一致表示羨慕嫉妒恨。可陳濟自己卻覺得坐在於梅嫣旁邊,看似榮幸,其實是個包袱,帶給他好大的壓力。他的成績,雖然也是學霸級的,可總是被於梅嫣拉了一截,很不服氣。可私下裏,他對於梅嫣懷揣着幾分佩服和喜歡。

迎新年晚會上,於梅嫣領着跳的“漁光曲”舞蹈,更是讓陳濟有點神魂顛倒,他徹底領教了什麼纔是美女,什麼纔是魅力。

舞蹈“漁光曲”給陳濟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除了於梅嫣,還有個重要原因,是他的爺爺,一輩子就是以捕魚爲生的。聽到“爺爺留下的破魚網,小心還靠它過一冬”這兩句詞,好像就是唱給他聽的,心如同被刀子也刺成了網,疼得眼裏忍不住湧出淚花,怕別人看見,連忙抹去了。

3

同班中有個女生叫韓秋,生得眉清目秀,白白淨淨的,也達到了美女水平。可是有於梅嫣比着,就減色不少,她還有個極薄弱的軟肋,就是學習成績太差勁,總徘徊在後十名的行列之中。

韓秋家和陳濟家是老鄰居,韓秋老爸是鐵匠,陳濟老爸是瓦匠。有好事的阿姨,說他們青梅竹馬,門當戶對,有夫妻相。陳濟把這話當成耳旁風,不在意。韓秋卻認定這是緣分,聽着,心裏喜滋滋的。

可自打於梅嫣出現後,韓秋立即覺察到,陳濟把興奮點轉移到於梅嫣身上了。

在看“漁光曲”的時候,陳濟兩眼透射出晶亮的神色,緊緊盯着於梅嫣的每一個動作,被徹底吸引了。

放學的時候,陳濟和韓秋一道回家。路上,陳濟還一句接一句地說着“漁光曲”。

韓秋反感的撇着嘴,“不就是個舞蹈嗎,至於嗎。起初於梅嫣讓我參加,我一扭頭拒絕了,我纔不給她當電燈泡呢。”

陳濟告訴韓秋,“我喜歡漁光曲,因爲我爺爺是個打魚的。舞蹈讓我想起爺爺的苦。特別是爺爺留下的破魚網,小心還靠它過一冬這兩句詞,我聽了,心裏有種像讓刀子刺了的感覺,真受不了。當然,於梅嫣跳得真好。”

韓秋說,“最後這句,纔是你心裏話。認識她沒幾天,就喜新厭舊,你姓陳,是不是想當陳世美啊。”

第二天一進教室,陳濟打開書包,悄悄拿出昨晚寫好的那張紙,然後動作很利索的放進於梅嫣的書桌裏。

可是,他一回頭,韓秋站在他身後,發出一聲冷笑,“情書是吧。我告訴你,你沒戲。”

於梅嫣來了後,沒放書包,先把書桌裏的信封,紙條,還有陳濟放進去的那張紙,不聲不響地劃拉一起,撕成一條條,然後團成紙團,扔到教室牆角的垃圾桶裏了。

陳濟看完全過程,清清楚楚看見,自己用了小半夜寫出的“我喜歡你熱愛你”,沒被看上一眼,就進了垃圾桶,好比跳動在心裏的火熱希望,也給掏出去扔走了。

陳濟想起韓秋那句話,感到自己的確沒戲。

4

1966年5月,剛剛開學兩個月,文化大革命這場紅色風暴,席捲神州大地。

於梅嫣那個當市長的爸爸,是第一個被揪出來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整天戴着紙糊的高帽子被遊街示衆,還得接受沒完沒了的批鬥。

二中的革命小將,高舉造反有理的大旗,成立了紅衛兵司令部。陳濟祖宗三代除了漁夫就是鐵匠瓦匠,根紅苗正。加上喊口號的時候,他的嗓門最大,拳頭舉得最高,於是進了司令部的領導班子。

於梅嫣正相反,她成了牛鬼蛇神黑五類的狗仔子,被紅衛兵監管着,沖洗廁所,擦樓道,掃操場,進行勞動改造。負責管她的,就是那個韓秋。

韓秋總是穿一套黃軍裝,戴着紅豔豔的袖標,分付於梅嫣幹這個幹那個的,一副颯爽英姿的派頭,神氣的不得了。

批鬥校長和有歷史問題的老師時,這些狗仔子做爲陪鬥,也站在臺上。每逢這個時候,坐在主席臺上的陳濟,會拿起語錄擋住臉,悄悄看上於梅嫣幾眼。

在這個曾經跳過“漁光曲”舞蹈的美女身上,已經尋找不到往日的模樣。頭髮凌亂的往後攏着,臉色蒼白,透着青黃。眼神失去了光彩,怯怯地低頭看着腳下。腳上穿着農民下田穿的那種膠鞋,上面全是水和泥土留下的污漬。

陳濟看不下去了,輕輕嘆口氣,趕緊扭頭看其他地方。腦海裏,卻傳來“漁光曲”的歌聲,伴隨優美的旋律,於梅嫣領着跳舞的畫面,也活靈活現的浮現出來,先是在眼前跳,隨後,跳到心裏。那些又美好又珍貴的記憶,像一棵秧苗,已經紮下深根,不管風吹雨打,茁壯的成長着。

陳濟明確意識到,在這樣的年代,兩個人又處在這樣的關係中,有這鐘想法,不應該,甚至危險。但是,他又無法控制自己,忽然想起一句話,既來之則安之吧。

5

在文革的高潮中,傳來了偉大領袖發出的走五七道路的指示,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二中的紅衛兵小將,紛紛寫大字報表決心,爭當上山下鄉的先鋒戰士。很快,第一批走五七道路的紅衛兵,高唱語錄歌,奔赴到市郊一個生產大隊,安家落戶了。

於梅嫣決心與當走資派的爸爸劃清界限,做一個可教育好的子女,一連寫了三張大字報,申請走五七道路。她態度很堅決,終於被批准了,去了距離市區挺遠的另一個生產隊,很有名的學大寨大隊。

同去的一共九個人,除於梅嫣之外還有兩個女生,其中一個就是韓秋。

大隊長好像格外照顧除於梅嫣,讓她住在他家,和他的老媽睡在一張木板搭成的大牀上。

大隊長有個兒子叫史成,在市裏二中念初中,算是於梅嫣的校友,可是年齡卻比於梅嫣大一歲。他也回到大隊,上山下鄉走五七道路了,可不下地幹活,坐在大隊辦公室,當廣播員。

在唸毛主席詩詞的時候,史成經常會把“宜將剩勇追窮寇”的“寇”,念成“冠”,或者把“戰士指看南粵”,念成“指看南奧”。他老爸聽說羣衆有反映,還不是一般錯誤,是篡改最高指示,有點緊張,就把兒子狠狠批評一通,要他嚴肅對待。

史成靈機一動,說,“這好辦,讓於梅嫣給我當顧問,不就結了。我們這個搭配,那可是是貧下中農和知識青年相結合的典其中一個型呢。”

他老爸點點頭,“這主意不錯,我去落實。”

韓秋聽到消息,立刻找到史大隊長,提出抗議,“大隊長,於梅嫣是狗仔子,她是通過生產勞動,來改造世界觀的,坐辦公室,不符合毛主席教導。”

史大隊長老謀深算,不硬逼,就說,“說的對,說的對,你們誰都不能坐辦公室。”

過了不到半個月,一天,喫完晚飯,史大隊長把於梅嫣叫到大隊辦公室,嘴裏噴出濃濃的酒氣,先背誦一段主席語錄,然後說,“於梅嫣同學,我作爲大隊領導,要和你談一件大事。”

於梅嫣用手掩着鼻子,有點緊張地問道,“大事?你說吧。”

史大隊長說,“嗯,大事。你年紀老大不小的,該談婚論嫁了,我給你介紹個對象。”

於梅嫣臉紅了,低聲說,“不,不急。”

史大隊長擺着手,“我們貧下中農着急了,你也得着急,纔算有覺悟呢。這個人你很熟悉,是你同學,也是戰友。我明說了吧,是我兒子史成。”

於梅嫣嚇得“啊”了一聲,然後連聲說,“不行不行不行。”

史大隊長板起臉,向佈置任務一樣,“爲什麼不行?於梅嫣同學,我們一家子都通過了,大隊幹部也通過了,就這麼決定了,你做好結婚的準備吧。”說完,一甩手走了。

於梅嫣突然感到孤獨無助,有一種丟掉魂魄帶來的恐慌,眼淚立刻流得滿臉。可這消息傳到韓秋耳朵裏,韓秋卻感到萬分驚喜,希望於梅嫣早點當個小媳婦。

於梅嫣陷入到走投無路的困境。這天中午,她從地裏鋤草回來,發現大隊辦公室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放慢腳步,仔細一看,竟然是陳濟。她心頭一熱,突然有一種天降親人的感覺。

陳濟是代表市二中紅衛兵司令部,來了解下鄉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情況的。他一眼就看見了於梅嫣,見她那麼憔悴,好像有好多年沒見過,一下子變老了。陳濟心裏像壓上一塊石頭,覺得格外沉重。

陳濟分別和每個知青都談了話,輪到於梅嫣的時候,於梅嫣還沒開口,就委委屈屈的哭了。

陳濟急忙說,“別這樣,有什麼話,慢慢說。”

於梅嫣實在忍不住了,就說了大隊長逼她和他兒子結婚的事。

陳濟聽了,怒氣衝衝地拍了一下桌子。

於梅嫣愣住了,陳濟忽然伸出一隻手,緊緊拉住於梅嫣的手,說,“別急,放心,我不能讓他這麼辦,我找他說。”

隨後,陳濟就找到史大隊長,首先硬擠出個笑容,對他說,“大隊長,我聽到反映了,說你兒子要和於梅嫣結婚,這是特大喜訊,我恭喜你。”

史大隊長笑出一臉褶子,“是特大喜訊,我們同喜同樂。”

陳濟收回笑容,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嚴肅地說,“不過,我以學校紅衛兵司令部的名義,向你宣佈,於梅嫣是黑幫子女,她還需要繼續改造世界觀,還沒到可以和貧下中農的子女結婚的程度,這種關係,必須立刻結束。這是我們紅衛兵司令部的決定,希望你們支持。”

史大隊長不敢爭辯,趕緊點着頭說,“支持,一定支持。”

於梅嫣從一場災難中被營救出來,默默的在心裏感謝陳濟。韓秋倒是揪住陳濟的衣領,惡聲惡氣的質問,“陳濟,你是在破壞貧下中農的婚姻大事,站錯了立場!我明白,你早就喜歡上於梅嫣了,可我早告訴過你,你沒戲!”

6

1976年6月,於梅嫣那個當過市長的爸爸,經省革命委員會考查審覈,撤銷了走資本主義當權派的結論,恢復革命幹部的身份,決定結合到市革委會,任副主任,在五個副主任中排名第三位。

於梅嫣走五七道路的學大寨大隊,每天都通過架在一棵大樹上的大喇叭,按時轉播市廣播電臺的新聞節目。

於梅嫣爸爸被任命爲市革委會副主任的消息,一播出,最震驚的是史大隊長。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慶幸當初沒有硬逼着於梅嫣嫁給他兒子,否則,那可是吃不了 兜着走了,後果難以想象。

韓秋像從大喇叭裏聽到了噩耗,她倚着樹幹,頭上好比潑上了一瓢冷水,心裏跟着打了個寒顫。

於梅嫣倒是 顯得挺平靜,該下田鋤草就去鋤草,該給食堂挑水就去挑水,與往常沒什麼兩樣。只有細心的人才會發現,原來扎小辮用的是細皮筋,現在改成紅絨繩了。

第二天,陳濟就急匆匆地來到大隊。

他在大隊長面前,正式向於梅嫣宣佈,學校紅衛兵司令部已經決定吸收於梅嫣爲紅衛兵戰士。說着,拿出一個紅色袖標,系在於梅嫣胳膊上。同時還宣佈,於梅嫣立刻返校,和廣大革命師生一起復課鬧革命。

史大隊長立即表態,要積極配合,特意用大隊唯一一臺小四輪拖拉機,把於梅嫣,和她的行李什麼的,一起送到市裏。

陳濟鞍前馬後的,忙得不亦樂乎。一旁的韓秋,見陳濟的樣子,撇嘴露出個冷笑。

陳濟陪着於梅嫣坐着小四輪子,在滾滾灰塵中一路顛簸,到了學校大門口的時候,看見停着一輛吉普車。聽見動靜,車上下來一個身穿黃軍裝的人,他說,是於主任愛人讓他來接於梅嫣同學去市樣板劇團報到的。

她爸爸一當上革委會副主任,她媽媽跟着成了革委會文藝宣傳組組長,負責領導市裏的樣板團。演出了京劇“紅燈記”“沙家浜”之後,正計劃移植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已經成立了劇組,準備去北京觀摩。

在媽媽的親自安排下,於梅嫣一步到位,直接進了劇組,成爲樣板團的成員,隨後去了北京。

7

陳濟聽到這個消息,感到天在轉,地也跟着轉,他像根被截斷的木樁,咕咚一聲,倒在地上了。

整整昏迷了七七四十九天,第五十天,才慢慢睜開眼睛,醒過來。

人醒了,可成了呆子。兩隻眼睛像兩個空洞,看不見一絲光采。青黃色面頰,闆闆的,什麼表情也沒有。衣食住行一些基本活動,都要別人照顧。

有一點令人奇怪的是,他卻能唱“漁光曲”。嗓音有點發澀,可一點不跑調,而且,歌詞一個字也不錯。他幾乎每天都要唱,唱得十分來勁。

有一天,已經成了工農兵大學生的韓秋,從省城回來看望陳濟。

兩個人好久沒有見面了,她一進門,陳濟像變了一個人,眼睛有神了,臉上現出光采,三步變兩步的走上前緊緊抱住韓秋,興沖沖地叫道,“於梅嫣,你到底來看我了,我知道你會來的,於梅嫣……”

被當成於梅嫣的韓秋,感到無比悲哀悽涼,渾身顫抖着,眼角掛上晶亮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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