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散文及寫作的話題

有關散文及寫作的話題

                林偉光

                    一

      散文的概念很多,莫衷一是,這是學者們所要討論的話題,我們作爲寫作者可以先置之不理。

        其實,散文是一種常見文體,可以說十分家常的文體,寫的人很多,也很廣泛。其實,有一個觀點,就說韻文之外的都是散文,也包括小說。這就未必太寬泛了,也與我們心中所認可的散文的觀念不相同。

        在我們看來,散文還是必須歸置於文學之下,是一種文學性的體裁,與小說,戲劇詩,評論等並列的一種文學體裁。

        爲什麼要先釐清這個問題?因爲對此有不少模糊的認識,我們得先搞清楚之後,才能創作好的散文。

      什麼是好的散文?文論家有各種尺度和標準,我們寫作者完全可以不去管他,如果過分去關注這些,我們很難進入狀態。我覺得,不必一定拿個什麼標準,這種限高式的舉措是最不好的。我們寫作者只管我們的,只要真心地付出,寫出內心的話,動情感人,而不是僞飾,虛假,或概念化,公式化的文字,就是好散文。

        我這麼說,有些與主流的散文寫作的觀點截然而異。或者,他們更強調宏大的主題,強調高大上。我不排斥寫這種形式的散文,但要一是由心的創作,不能是口號式,概念化的文章。聲嘶力竭的東西,不是好文章,更不持久。二是要堅持以文學反映。就是說要思想性與藝術性融合。這並不是不可能,而是必須做到。你是文學作者,必須有這份清醒和自覺,寫作必須是一種文學的創作。如果做不到,就是因爲你的懶性和失職。古人說,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即使進行主旋律的宣傳,也必須是有效果,能打動人的宣傳。

        當然,文學性散文有宣傳的成分,總希望讓別人瞭解自己所要說的話,卻也不完全等同於宣傳。尤其,我們不能成爲宣傳的附庸,比如某個階段的宣傳工具。因爲,所要求還是有不同的,其一是要求快,配合;其一是要求持久性的力量。我們雖然不能完全避免寫純粹宣傳性的東西,卻也必須自覺拒絕這類寫作。

      我這裏強調的是散文的寫作,至於其他的話題則先放下。因爲,有時候過分趨時的寫作,會失去自我,迷失自我,就散文而言,這是相當危險的寫作。

      好的散文,必須強調自我意識,以我的目光觀察,以我的頭腦思考,有強烈的個人的溫度,我思故我在,我手寫我心。只有自我的存在,我們的散文才具獨特性,有獨立的人格和風格。

                      二

      有一個時候,我們對散文的理解有狹窄化的方向,過分地強調抒情散文,即詩化的散文,也有人說是美文。先不說,我們對美文的認識有所偏頗,因爲美文不等於抒情的,雕琢的文字,那種刻意的寫作,只是技巧上的注重,自己寫來累,我們讀來也累,印象上,這種過分的寫作,反而顯出了虛假和不真實。

      我個人對散文寫作的看法,卻是題材不要有禁區,寫作不要有侷限,要視野開闊,大至宇宙洪荒,小至蚊蚋,無不可成爲筆下關注的寫作對象。題材雖無大小,但好壞卻與題材沒有關係。

        一切都從心,大小由我,大可見小,小也可見大,有我則有情,有我就有溫度。最怕的是,大而無當,寫去只見其大,空泛,句句都似曾相識,就是沒有自己;而小時則囿於瑣屑,家長裏短。宏大的敘事,要有細節,生動而具體的細節,支撐超宏大。寫小事,則要小中見大,不能往小裏寫去,襟懷格局都小。例如,歐陽修《醉翁亭記》,歸有光的文章,孫犁晚年的一些散文,角度和篇幅都小,所觸及的題材也小,可是極具張力,所涵蓋的是大的氣象,描寫的是人性之美。如此,你就不能說它小了。

        古人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是寫好散文的關鍵。這是老生常談的話,本來不新鮮。但要寫好散文,還真的離不開這個範圍,這是不刊之論。上句是說閱歷,經歷,人生閱歷越豐富,經歷得越多,就越有東西可寫,這是生命體驗所獲得的素材,因爲親歷,是獨一無二的體驗,寫來也就有獨特的見解,不致人云亦云,寫成司空見慣者。下句是指讀書。寫好散文,其實其他文學體裁也不例外,閱讀十分重要。

      相比於閱歷的體驗,這不是直接經驗,而是間接經驗,但同樣十分重要,必不可少。這些也是人生的重要經驗和積累,厚積才能發,才能信手拈來,左右逢源,下筆有神。

      我個人的寫作,得益於閱讀處甚多。廣泛而深厚的閱讀,沉靜了我的心,而寫作時,似乎下筆即來,從不會害怕沒有什麼好寫的,滔滔而不絕。

        我的寫作,喜歡由一個小角度切入,漸引向深邃。周作人有一句話,我很喜歡,覺得是經驗之談。他說,爲人須老實,爲文須放蕩。什麼是放蕩?就是不要太老實了,儘量放開去,上下左右,古今古今,個人或別人的經驗,都可以拿來用,儘量伸延開去。我們說過,下筆千言,離題萬里。這是一句譏諷的話,其實,要具體分析,不怕筆寫萬里以外,關鍵是你要在適當的時候,把筆拉回來。文章不要只是一個圈圈打轉轉,要能夠跑野馬,就是要善於寫閒話,閒話豐富了文章,也讓人增加了閱讀的情趣,閒話並不閒。只是跑野馬要跑得好,不能跑出埒外。這就是寫散文的本事。能夠寫閒話,證明你的筆已經得心應手,趨於成熟。

        當然,於初學寫者,寫閒話是有難度的。這沒有辦法,只能慢慢來。有時候,堅持寫很有必要。我們的寫作者,有時太急躁了,匆匆成文,立即作罷。即使可以發表,其實,也不見好。要放一放,多多打磨,時間有時可以發現文章的不足。我們可以從更多的角度去考慮,由此由彼,不同寫去,肯定不同的。

      我讀過一篇文章,一位著名作家寫的,他說,每篇文章寫後,他總喜歡把它裁成各個片斷,重新組合,結果令人驚喜,組合後的文章,遠勝於原來。我們不一定非要如此做,但也證明文章的寫法可以有多種選擇,或者有更好的選擇,也說不定。

                      三

        現在要談談書話散文了。書話散文的外延要大於讀後感。雖然同是由書而生髮出來,卻不侷限於書。

      如果只侷限於書,就小看了書話散文,這是一種隨筆體的文章,在國外尤其英國是很發達的,有一本很有名的書,即喬治.吉辛的《四季隨筆》。在我國三十年代,有曹聚仁、施蟄存、葉靈鳳等人,都寫過很好的書話散文。後來,唐弢、黃裳、姜德明等都有很好的書話散文寫作,尤其唐弢影響很大,他的《唐弢書話》幾乎成了書話散文的範本。他強調:“書話的散文因素需要包括一點事實,一點掌故,一點觀點,一點抒情的氣息;它給人以知識,也給人以藝術的享受。”在我國,唐弢不是最早寫書話散文的人,但爲什麼影響這麼大?就因爲他提出了書話散文的寫作因子,使它區別於文學評論和讀書筆記等其他文體。要有事實有掌故有觀點,更要有抒情氣息,重要的是,都是“一點”。“一點”是多少,這就看作者創作時如何把握分寸了。它本質上是一種散文,因此,藝術性十分重要。不能以資料來淹沒其抒情,也不能以抒情代替別元素。

        這些年,隨着報刊上《讀書》版的出現,書話散文勢頭很健。但也暴露了諸多的不盡人意者,就是有泛化的問題。不是凡是有關書的文字,都可以稱作書話散文的,這恰恰成了不少寫作者常犯的毛病。

      書話散文泛化之後,出現了魚目混珠的情況,質量更是下降,例如寫成讀後感,就失去了書話散文的藝術意味。

        當然,我也並不贊成書話散文只侷限於很狹窄的一個空間,這不利於書話散文的發展。但書話散文,作爲一種思想性和藝術性並重的文體,其一,必須有自己的觀點,其二,必須講究藝術性,讓人在獲得知識的同時,也得到藝術的快樂。

        應該說,這是相當不容易的,可以說增減一分都不行。

      這些年來,對於書話散文的創作,我是花費了不少功夫的,成績不好說。應該說,並不令人滿意。如果嚴格以唐弢的標準衡量,那是不合格的。但我覺得也不必自我菲薄,我所注重的,其一是有一點觀點,即個人思考之所得;其二是有藝術性。是當成散文(隨筆)來寫,給人以情趣,而非乏趣無味的論文。這是我堅持的底線。

      當然,書話散文寫書,卻不侷限於書,其實是由書而生髮開來的文字,視野儘可能廣泛,可以寫得從容寫得自由,可長可短,即使幾十字的題跋,也要寫得夭矯騰挪,富有張力,令人遐思。短而不單薄不侷促,反而有咫尺千里之妙。

        書話散文,我更傾向於以隨筆的形式來寫,這樣更能展現其文體魅力。從我個人來說,因爲閱讀的優勢,使我寫起來,可以充分發揮。

                        四

      好的文字,它是舒展的,從容的,有娓娓而道來的風格,這就是談話風來。

      寫散文,當年胡適之說過,有什麼就說什麼,該怎麼說就怎麼說。看似很簡單,但其實不簡單。

        首先有什麼就說什麼,我想許多人都做不到的。通過我們的筆寫下的文字,都經過了一番選擇和過濾,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所以,肖乾當年說,自己只能儘量不說假話。其次,該怎麼說就怎麼說,也做不到的,刪繁就簡,或以一種什麼方式表達,就是我們寫作所要面對的。其實,如話我們是做不到的。大家可以嘗試下,看我們日常所說的話,究竟是否可以不加整理而成文,結果應該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孔子說:辭達而已。我們寫散文,其實也是如此。

      也真的不容易做到。有時要造作,可就壞了;有時又常常辭不達意,越說越亂。所以,寫散文首先要儘量說清楚,明晰,這是最起碼的,其次,纔講其他。

      如何才能說得清楚,明白?當然,思路要明晰,是個明白人,坦誠以見,把話說得簡明扼要。可以,先說明白一件事,再說另一件事。我們中小學的作文,其實,訓練的就是這個。好像過於小兒科,有的人不以爲意。其實,寫作者中說不清楚的,大有人在,以己之昏昏,又怎能給人以昭昭?

      現在,不少大學裏開設有創意寫作,怎麼創意?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再怎麼創意,都要先把話說清楚,這是首先必須做到的。

      當年,沈從文在西南聯大開設有各體文寫作課,從他學生汪曾祺的文章,我們可以知道一些情況。比如,有一次他出的題目是寫“一間屋裏的空氣”,好像很奇怪的題目,其實,就是訓練你寫好一件事,一個東西,把話說明白了。

      我個人的經驗,要寫明白,其一要抓細節,這是文章是否生動的關鍵。細節從何而來,從觀察中來。一個寫作者要更熱愛生活,比一般人更敏感,對一些司空見慣的東西,也能觀察出一點特別來。這都不是一時可得到的,是平常的積累,放在腦裏,寫時就能用到。其二,是善用詞語,當下用電腦寫作,打拼音時就出現聯詞,這些都是常見的詞,很方便,但寫散文時,這恰是要不得的,這些聯詞,或成語,都是些套話,沒有新鮮的感覺。所以,寫散文要選準那個最準確的詞,有意打破原來的詞組結構,重新組合,或者就有另樣的新鮮。我建議,少用形容詞,多用動詞,形容詞多隔,動詞不隔,用得好時,意思就很明暸,文章也較生動。

        散文是一種常見文體,寫的人多,中外的散文傳統十分深厚,我覺得我們要寫好散文,多讀古今古外優秀散文很有必要,這是一種切身的體會,更是一種借鑑。魯迅推崇魏晉風骨,知堂推崇明清小品文。錢鍾書英法散文中汲取營養,這些都可以清楚見到。一個優秀散文家,不是憑空就出現的,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當然,如何拿來,融鑄成自己文章的血肉,並且形成個人風格,寫出不同別人的作品,就是更進一步的問題了,也不是一言半語可以說清楚的。

      我們的散文,由文言文走向現在的白話文,時間也就一百幾年的時間,但在許多優秀散文寫作者的努力下,已經相當成熟,也湧現不少經典作家和作品。

      用白話文寫作,在今天已經成了自然的選擇。白話文完全可以勝任於我們的寫作。我們讀魯迅、周作人等人的文字,好像還有些怪里怪氣,現在的作家,比如汪曾祺的文章,卻是已經明白如話了。汪曾祺的散文,在運用白話上的功夫,甚至超過了朱自清,可以說成熟而美麗。在平白如話的語言中,他的思想明亮,文章更是自如暢意。有興趣時,我建議多讀汪曾祺的散文,仔細感受它的好處。

        散文用白話寫,卻也並非拒絕其他的語言元素,有時候,刻意融進諸如文言,翻譯體,方言等等的元素,卻也可以造成一種特別的味道。周作人就很善於如此運用,他的文章有一種苦澀的味道,澀而後甘,令人回味無窮。

                    五

      要警惕文章的八股味,這種文章常見於報紙和社科類的學術刊物,卻是最要不得的,“等因奉此”,了無新意,又臭又長,而且見頭而知尾,是很討厭的。論文其實也可以寫得像散文隨筆一樣有情趣。上世紀三十年代,李健吾用“劉西渭”的筆名,寫了《咀華集》及《咀華二集》,把文學評論寫得像散文一樣生動,潑辣,影響很大。可見,只要敢於打破陳規,文章是可以更精彩的。

      文章的八股味是什麼?就是把文章寫死,一點生氣都無,面目可憎。喜歡大量的引用先賢的話,就是沒有自己的思想。而好的散文,卻每每有鮮明的我的存在,不拘一格,也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煞尾更是出人意表,令人遐思。

      有時候,同個題材的文章,不同時期可重複寫。汪曾祺就有這種情況,他有一篇叫《職業》的小說,四十年代末寫過,八十年代後再寫,或者他覺得不滿意,所以重寫,當然,題材應該是自己所看重的。我也有過這種情況,去過詔安的九侯山,當時寫有一文,也還可以;不過,自己總不滿意,覺得寫不出它的特點。後來,又去了一次,回來後重寫,這次抓到了關鍵之處,因爲對它的石頭印象深刻,就專寫它的石頭,感覺就較滿意。這種重寫,有時是一種重新審視,換了個角度,就不一樣了。

        有的人喜歡寫得簡約,點到爲止,有的人喜歡繁富,極盡鋪張。巴金和王蒙就喜歡寫得繁富,尤其王蒙,排比句一句接着一句,令人目不睱接,造成了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汪洋恣肆,有時就收不了,失之於氾濫。這其實是寫作者審美情趣和追求的不同,不能說孰好孰不好。不過,隨着年齡遞增,文風還是會改變的。大概是年少時喜綺麗,越到後來,文字越簡約,覺得不必說得太多。但也有老年的作家,筆下不能自休,倒成了囉嗦。周作人的文章是公認好的,但讀他晚年的《知堂回想錄》時,倒有了一些略囉嗦者。文章不能寫得太枯瘦,日本的枯山水,是一種簡約的至境,但枯瘦太過,也令人不滿意。要掌握一個度,能夠增一分則腴,減一分則瘦最好。

      寫散文,要寫得好,如果有所追求,還真的很難。我也只是在不斷地探求,還不敢說寫得好,只是分享一些自己的想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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