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新傳》:樂天派的打工日記

《蘇東坡新傳》是李一冰在牢獄中開始創作,歷時八年完成的鴻篇鉅製。和其他蘇傳的最大不同之處在於,李一冰用千餘首詩詞串聯起蘇東坡的一生,在講述蘇東坡生平的同時,爲我們還原了每首詩詞創作的情景緣由,新版於2020年7月出版,豆瓣評分9.4,微信讀書列爲神作。

作者李一冰很神祕。《蘇東坡新傳》首版在1983出版之後,備受讀者推崇,但是問遍學界,無人知曉作者爲何人。直到2015年,書迷找到其兒子,才揭開其中的祕密:李一冰先被人誣陷,再遭昔日好友舉報,56歲身陷牢獄。該書創作於獄中,書成身退,故無人知曉。

一、蘇軾簡介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漢族,四川眉山人,北宋文學家、書法家、美食家、畫家,治水名人。

蘇軾在詩、詞、散文、書、畫、美食等方面都取得了很高成就,爲我們提供了許多語文必背文章,例如,散文《赤壁賦》,詩《飲湖上初晴後雨》,詞《江城子·密州出獵》、《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等等。蘇軾善書,爲“宋四家”之一,代表作品爲《黃州寒食貼》;擅長墨竹、怪石、枯木等,傳世名畫有《瀟湘竹石圖》等。此外,還創造了東坡肉、羊蠍子等美食。

蘇軾是一代文宗,筆下元氣淋漓,不但波瀾壯闊,而且瞬息萬變,令人目不暇接,時而把人帶到永恆的邊緣,驀地又回到平凡的人世。所以千年來的讀者,驚呼:“東坡,其仙乎!”無疑,在中國文學史上,蘇軾取得的成就是數一數二的,但是蘇軾卻時常發出“鬢須白盡成何事?”的感嘆,這是爲何呢?

古代的士人,榮辱繫於執政者(皇帝和宰相)的好惡,蘇軾的一生也是如此。蘇軾一生歷五朝,依次爲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和宋徽宗,其中宋哲宗早年由高太后(即宋英宗的皇后)攝政了八年半。蘇軾被宋仁宗、宋英宗賞識,宋神宗時期的宰相王安石討厭,宋哲宗幼年攝政的高太后喜愛,宋哲宗厭惡,因此一生起起落落,輝煌時,是金馬玉堂的翰林學士,堂堂三品大員;落魄時,居無所,在海南島儋州的桄榔樹下偃息,喫芋頭度日。

古代士人學而優則仕,把做官當成主業,文章只是副業。蘇軾的感嘆主要是因爲政治生涯的不如意。一生奔波並不能讓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還被貶海外,回“家”無望,何其悲哀。

在政治上,雖然蘇軾在中央沒有起到重大影響,但在地方是大有作爲的,他在州郡做了很多有益民生的實事,如穩定糧價、施藥防疫、治水防災、通河築閘、修井開湖等,深受當地百姓的愛戴。

莊子說,無用之用,方爲大用。詩文書畫和政治比起來,好似無用。但是千年之後,王侯將相終歸黃土,而詩文書畫反而是不朽的。從可以衡量的價值來看,蘇軾一張傳世畫作,拍賣價格高達4億多元;而蘇軾注入中華文化的精神價值,則是無價的。

二、蘇軾的“打工”日記

(一)初入職場的迷茫和疲憊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蘇軾(26歲)赴鳳翔府出任籤書判官,這是蘇軾的第一份正式工作。籤判相當於現在的政府辦公廳主任,蘇軾的本職工作是核判五曹文書,工作內容非常繁瑣。此外,鳳翔府還有兩大特別任務,一是終南山特產的木材,每年均須編成木筏,自渭水放入黃河,運往中央,供皇家土木建造之用;二則鳳翔是對西夏邊防軍的兵站基地,要負責集運糧米和芻秣,供給軍需。這兩大事務,都以“衙前”被徵召的老百姓來義務工作。衙前之役,是由政府徵召百姓義務擔任官物之供給或運輸的一種制度。老百姓服役“衙前”,費時失業不說,更須擔負運輸中途的風險,如公物損失,就必須賠償,這無窮無盡的負擔,使老百姓幾至無以爲生的地步。徵召老百姓來運輸木材和糧草的工作,困難重重,何況黃河堤防,每年要修,販務徵課,更是繁雜。蘇軾是剛入官場的讀書人,之前一直過着讀書和考試的清貧生活,自己也是農民出身,哪裏管理過這種勞役百姓的現實工作。而且蘇軾是甚不耐煩的人,也不習慣官吏生活和西北的強風黃土,所以對工作感到苦悶和厭倦。嘉祐七年(1062)重九日,蘇軾不願參加羣官歡聚的“府會”,獨自一人跑到東門外的普門寺去玩,懷鄉念弟,心情鬱悶,作《壬寅重九不預會,獨遊普門寺僧閣,有懷子由》詩。

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被排擠,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36歲)調任杭州通判。青苗法的流弊很嚴重,起先是執行的官吏強迫推銷“貸款”,現在受貸的老百姓還不起錢,被官府逮捕、拷打、追保以致入獄等,一連串壓迫的慘劇,就天天在地方政府的公堂上上演。問囚決獄是通判的職務。蘇軾剛強獨立,不能首鼠兩端,以一個激烈的反對論者,卻無可奈何地來執行新法,每日必須冠帶整齊,高坐堂上,看衙役着力鞭棰這些窮人,在一片號哭聲中,簽署無情的判詞——這是何等不堪的工作,這是何等荒謬的命運。蘇軾有詩曰:

獸在藪,魚在湖,一入池檻歸期無。
誤隨弓旌落塵土,坐使鞭棰環呻呼。
追胥連保罪及孥,百日愁嘆一日娛。
…………

在窮苦百姓的哀嚎聲中,堂上的蘇軾慚汗滿臉,手執判筆,逡巡難下,落筆時幾乎沒有一次不是熱淚盈眶,隱隱作痛的良心,總在汩汩泣血。

熙寧四年(1071)除夕,別人都回家過年去了,蘇軾卻須在都廳裏值班,將獄中囚犯提出來逐一點名,直到天黑也沒點完,不能回家。蘇軾心想:我和他們沒有兩樣,他們爲了要喫飯才犯法,我亦不過爲了生活才貪戀這份俸祿,做這違心喪志的事情。心底裏有個衝動,很想學一學古人,將這些人犯暫時開釋,讓他們各自回家去過個年,但卻沒有這份膽量,暗自慚愧,作《題獄壁》詩:

除日當早歸,官事乃見留。
執筆對之泣,哀此係中囚。
小人營餱糧,墮網不知羞。
我亦戀薄祿,因循失歸休。
不須論賢愚,均是爲食謀。
誰能暫縱遣,閔默愧前修。

盧秉奉派前來督導兩浙鹽務,杭州仁和縣湯村有鹽場,盧秉就徵召農民千餘人在湯村開鑿一條運鹽河,轉運使檄請蘇軾前往工地,督導工程進行。這一千多名被征服役的老百姓,丟棄了自家繁忙的田事,卻來開鑿河道,只爲運鹽之用,生活的憂慮不說,而其時天又久雨不歇,一路皆是泥淖,人人被雨淋得渾身溼透,簡直就像豬鴨一樣,在泥漿中打滾。河道中段,有一處地下湧沙,長達數裏,開鑿更是困苦。蘇軾要察看實際施工的情形,也必須在這上淋下淖、窄不容足的工程線道上與牛羊爭路,心裏憤鬱不平,作《湯村開運鹽河雨中督役》詩,爲老百姓叫屈道:“鹽事星火急,誰能恤農耕。薨薨曉鼓動,萬指羅溝坑。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纓。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說他自己:“下馬荒堤上,四顧但湖泓。線路不容足,又與牛羊爭。”心裏着實抱怨,即使回家種田去,頂苦也不過像這樣在泥漿中打滾而已:“歸田雖賤辱,豈失泥中行。”

蘇軾經行新城山村,覺得山野小民,生活簡樸,慾望低微,若要使其各安其生,並非難事。倘如鹽不公賣,就不會發生販運私鹽的勾當,也不勞政府派遣使者勸督;山中小民,也不致因爲官鹽太貴,鹽法太兇,而長時期地淡食,蘇軾詩曰:“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

整頓農田水利,是新政的基本工作。王安石不斷派遣勸農專使到地方來考察和督導。這批人中,不免有人仗勢凌人,百般挑剔,動輒以檢舉奉行新法不職來威脅地方官吏,弄得地方官戰戰兢兢,如逢豺虎。蘇軾看在眼裏,滿懷憤懣。

熙寧五年(1072)秋冬間,久雨不晴,稻穀都遭水淹。好不容易等到天晴收割,而市場上的糧價已被壓得很低。農民繳稅,本來法律規定納米交錢,任從民便。但自新法實行後,到處都錢荒米賤,於是官吏就一定要錢不要米。農民將米換錢,只剩得一半的價值,也等於加倍納稅,這是法外的剝削。蘇軾一腔悲憤,作《吳中田婦嘆》,專寫水患和虐政。

1074年秋天,蝗災蔓延及於淮浙,蘇軾又被派赴臨安、於潛、新城一帶,督導各縣捕蝗。蘇軾連日盡在田野間察看飛蝗的來勢,檢查受災的情況;晚上又須與有關人員研討捕蝗的方法,勞累不堪。一處事定,又須再去一地,這種單調的胥吏工作,更使他心裏充滿委屈的感覺。當他在臨平和於潛兩縣間的山上,行至浮雲嶺上時,體力更是疲憊難支,慨然有被人當作廝役差遣之恥,氣起來就想毀車殺馬,扯碎衣冠,逃歸鄉里去讀書,有詩曰,“殺馬毀車從此逝,子來何處問行藏。”

蘇軾一行作吏,百不自在,眼前所見,十九是浮沉利祿的無知下士,沐猴而冠,儼然作態,心裏塞滿了無比的厭憎。老者章傳道勸他,稍稍自己貶抑一點,才能適應這個現實,蘇軾昂然道:“如爾自貶,終不諧俗,故不爲也!”既不能自貶以和光同塵,做這“違志”的工作,更是精神折磨,痛苦萬分。蘇軾就唸茲在茲地希望掙脫現在這個官職,認爲即使回家去種田,也比現在好。

蘇軾後來回憶在杭州所受的委屈,寄同事周邠詩說:“西湖三載與君同,馬入塵埃鶴入籠。”心裏的掙扎之苦,情見於辭。蘇軾的痛苦,一方面是現實政治就像是一灘渾水,自己爲了俸祿,攪拌於其中的無奈和痛苦;另一方面,則是初入職場的角色轉變帶來的不適應。出任鳳翔府籤判和杭州通判,是蘇軾從一個書生轉變爲管理百姓的官吏的過程。詩詞和四書五經可以修身養性,但對於實務是沒有幫助的,現實是民不聊生,而蘇軾職位低微,尚未熟練掌握官僚系統的運行法則,因此疲於應付,難免會失望、迷茫和心力交瘁。此後,蘇軾出任密州、徐州、杭州(二次)、潁州、定州等地知州,經驗豐富了,工作就更加得心應手,就顯得從容了些。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其實,杭州做官是蘇軾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之一。杭州湖光山色,如詩如畫,山水間有許多寺廟和道觀,蘇軾在這裏結識了許多擅長詩文字畫的朋友。此後的宦遊生涯再無此等風光。年少不知杭州好,老了再想回到江南生活,卻一再遭貶謫,等到獲得大赦北歸之時,卻命不久矣,耕讀於江南的生活始終未能實現,人生就是這般無奈。

(二)蘇軾和同事的衝突

官場的水很深,同事之間的衝突是複雜微妙的。既有爭權奪利的黨同伐異,也有思想觀念和性格差異導致的摩擦,還有面子問題、帝王支持的互相制衡等等。具體如下:

蘇軾和王安石之間是相愛相殺。宋神宗想要富國強兵,王安石的法家變法思想,力主多種手段斂財充實國庫,恰好迎合了宋神宗的需求,所以王安石得到了宋神宗的信賴。王安石變法是改變北宋軍事弱小的勢所當爲,但是推進過於急促,任用多爲趨炎附勢的小人,政策在執行過程中常被扭曲成橫徵暴斂,而且不被保守派理解和支持,所以最終失敗了。蘇軾深受儒家和道家思想的薰陶,思想傾向是保守派,而且變法新推出之時,蘇軾只是一個得意太早的書生,缺乏實際的政務經驗,只因讀書較多,才氣充沛,率然放言高論,成爲了反對新法的尖兵。1084年,蘇軾離開黃州經過金陵,拜訪了歸隱於此的王安石,此時,蘇軾已經有杭州、密州、徐州等地的政務經驗,對新法的利弊有了實際的感知,認爲王安石變法的部分措施是先進和有效的。

當年的現實政治,曾使王、蘇二人隔閡甚深,誤會重重。但至罷政閒居以後,蘇軾已在黃州,王安石對於這位後輩的才氣、學問和品格,卻又非常欣賞起來。凡遇有從黃州來的人,他必定要問:“子瞻近日有何妙語?”蘇軾一到金陵,還未拜訪,荊公卻已野服乘驢,到江邊來看他了。這兩位個性不同,但是一樣偉大的人物,金陵重見,彼此皆是臺下的閒人了,回首前塵,恍如噩夢。現在,悠遊林下的王安石,得以一代才人來看待蘇軾,蘇軾則以前輩敬視荊公,無拘無束地晤言一室之內,不覺都有快慰平生的喜悅。他們兩人,接連數日,朝夕相見,飲食遊玩,都在一起。王安石勸蘇軾在金陵買點田地,希望蘇軾留居金陵,和他作伴,蘇軾非常感動。蘇軾面對這偉大而又孤寂的老人,想起過去有許多可以後悔的地方,感慨到“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這是蘇軾真誠的懺悔之辭,是他經過御史臺獄的鍛鍊,經過黃州五年,沉痛的反省之後,才說得出來的真心話。荊公得此詩後,也很感動,惘然道:“十年前後,我便不廝爭。”

蘇軾和司馬光之間是和而不同。王安石執政的時候,蘇軾是站在司馬光牽頭的保守派這邊的。等到宋哲宗時期,高太后攝政,司馬光拜相,啓動全盤否定王安石變法之時,蘇軾力挺王安石的僱役法,並多次與司馬光爭論,還負氣請辭,導致了蘇軾與司馬光一派政客的關係惡化。最後仍然改行差役。差役不好,人人知道,臺諫官們之所以不說,在當時是爲逢迎相意。司馬逝世後,他們以爲太后一定要維持司馬生前的舊政,仍不敢說。蘇軾對於此事,耿耿於懷,也曾屢與執政大臣們提起,雖都接受他的意見,但以紛更不便爲由,沒有推行,等到朝廷詔求直言,他就決然上了《大雪論差役不便札子》。蘇軾此札,雖然無用,但是傷了臺諫的權威,且使司馬門人更加把他當做“叛徒”看待了。

蘇軾和程頤之間是氣質差異。蘇軾和程頤都信奉儒家思想,且同爲皇帝的講師。程頤動輒誦說三代古禮,言則必稱堯舜孔孟。蘇軾以精神自由爲重,心裏非常鄙薄程頤的矯揉造作,視之爲僞君子;程頤看蘇軾,則是一個浮薄文人,彼此都很瞧不起對方。司馬光死時,程頤依據“《論語》:子於是日哭,則不歌”,阻止羣臣弔喪,蘇軾平常就很討厭這位拘泥古禮、不近人情的道學先生,這時再也按捺不住,便嘲笑程頤道:“此乃枉死市叔孫通所制的禮。”衆官大笑。程頤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蘇軾笑謔了他,這不但傷害了程頤的面子,而且開罪了視程頤爲聖人的一班洛學弟子,從此蘇軾就成爲洛派政客的打擊目標。

蘇軾與陳希亮之間是性格差異。陳希亮是鳳翔府知府,蘇軾是其下面的籤書判官,他們之間的公事關聯非常密切,但是兩個人的性格,卻是冰火不相容。陳希亮爲人剛勁,面目嚴冷,說話斬釘截鐵,常常當面指責別人的過錯,不留情面。蘇軾性豪闊,不會官僚滑頭,而做事卻勇於負責,意見不同時,便要據理力爭,一點不肯屈就退讓。陳希亮有意打磨一下後輩,所以對蘇軾寫的公事,毫不客氣地塗抹刪改,往返不休。此在以文章自負的蘇軾,更不容易忍受。陳希亮官僚架子很大,同僚晉見,久久都不出來接見,蘇軾心生不平,作詩諷刺他。兩人之間的摩擦,造成日深的成見。蘇軾益發落落寡合起來。他不預府宴,中元節也不過知府廳。陳希亮抓住這一點,竟然上奏朝廷糾劾他,蘇軾被朝廷罰銅八斤,蘇軾也不在乎。

蘇軾的真言不羣爲官場所不容。元祐二年(1087)八月,邊臣生擒吐蕃首領青宜結鬼章,這是宋朝立國以來第一次獲逮元兇,人心振奮,大家計劃拜表稱賀。但是,鬼章雖然被擒,而西蕃的主力阿里骨退走青塘,這一路兵打得怎樣,還沒有消息。蘇軾在滿朝官僚們一片阿諛聲中,獨以爲“偏師獨克,固亦可慶”,但是阿里骨的巢穴未破,稱賀不免太早。而且他更認爲“捷奏朝至,舉朝夕賀”,適足以助長邊軍將驕卒惰的風氣。這樣的議論,恰給衆人熱烘烘的興頭上,潑上一桶冷水,百官朝賀照樣舉行,他則不免爲人側目。

哲宗立,蘇軾起復還朝,因論差役僱役利害,得罪了司馬丞相,又爲程頤黨人側目,致被朔洛兩派交相攻擊;在經筵因論黃河不可回奪,開罪了執政,只好力求外放。這是蘇軾在中央無法長久立足的原因。此外,蘇軾才名滿天下,君寵過重,又不黨不羣,常常上書直言,容易爲當權的小人所嫉恨,故多遭攻擊,屢屢被貶。

蘇軾所生的時代,雖比陶潛所處的東晉亂世,要幸運得多;但士大夫階級利祿奔競、廉恥掃地的情形,幾乎沒有兩樣。因此,他特別欽佩陶淵明,認爲在這種“道喪士失己”的時代裏,只有陶淵明隨遇而安、進退自如的生活方式,最能保持個人皎然的志慨、獨立的精神。和詩曰:“淵明獨清真,談笑得此生。身如受風竹,掩冉衆葉驚。俯仰各有態,得酒詩自成。”

(三)職業認同的焦慮

蘇軾是詩人的性格,率性任情與職業官吏的虛僞、功利和冷酷相差甚遠,常常在官場格格不入。如杭州的同僚,如監司張靚、俞希旦等,大多是浮沉利祿的俗吏,蘇軾常苦無可與言,但又不能不口是心非地敷衍他們,曾向老弟抱怨道:“居高忘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蘇軾自認疏懶和拙於應付,是他的無可救藥的痼疾,此病不除,則其精神上之陷於孤獨,也就很難自拔了。

蘇軾視陶淵明這位任情任性,胸懷坦蕩的“硬漢”,爲這個充滿虛僞、巧取豪奪人間裏的異代知己。陶淵明自述其性情:“性剛纔拙,與物多忤。自量爲己,必貽俗患。”所以他只好退隱。陶淵明在《歸去來辭》前序裏,說他棄官的原因道:“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陶淵明這“違己交病”四字,蘇軾讀來有切膚之痛。

蘇軾認爲他與淵明同病,尤其在遇事直言這一點上。蘇軾嘗有云:

言發於心而衝於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餘。以爲寧逆人也,故卒吐之。

蘇軾自知與淵明一樣,天生不是做官的材料。一個熱情而兼有豪氣的人,只適宜於做詩人,做藝術家,袍笏登揚,終是不類。年輕時在杭州做通判,宋朝的庶民有擁立街頭,聚觀大官開鑼喝道、威風過路的習俗。蘇軾當時,未感驕傲,他只作詩自嘲:“市人拍手笑,狀如失林獐。”不料錯落紅塵,一晃就是三十年,到現在快六十歲了,還在自欺:(《和陶飲酒之八》)只望早日擺脫吏事的糾纏,回到田裏去做個老老實實的農夫。

(四)職業疲憊和鄉愁

蘇軾一生宦遊,足跡幾乎遍佈了整個北宋地圖,出生在西南的四川眉山,西北至鳳翔(陝西寶雞),東至蘇杭和蓬萊(山東煙臺),北至定州(河北保定),南至海南島儋州。古代交通不便,千里之遙,需要經年累月才能到達,蘇軾如此大範圍的仕途奔波,顯然是非常辛苦的。

蘇軾年少苦讀,學成後奔波道路。當初以爲政治這東西,具有無比的力量,可以拯救人類的疾苦,剷除人間的不平。所以縱然喫足苦頭,也抱着極大的信心,要將一腔熱血,自己的理想,化作人類千年的福祉。不料官是做了,但所參與的現實政治卻是那麼醜惡,不但抱負成空,而且並不容他。這眉州的農家子弟做了官,恰如菜蟲之化蝴蝶,添了兩條翼翅,適足被網膠黏;又如雀入大水化爲蛤,再也不能遠走高飛,回不了老巢。這一切全是可哀的人生謬誤。作詩曰:

《和陶飲酒之四》

蠢蠕食葉蟲,仰空慕高飛。

一朝傳兩翅,乃得黏網悲。

啁啾同巢雀,沮澤疑可依。

赴水生兩殼,遭閉何時歸。

二蟲竟誰是,一笑百念衰。

幸此未化間,有酒君莫違。

職業疲憊在蘇軾身上,主要表現爲濃濃的鄉愁。西蜀特殊的地理環境,使蜀人自有獨立天地的思想,進而化爲熱烈的鄉土之戀。蘇軾兄弟因家業凋零,而不得不出仕,但初至京師,尚在應試階段,就想盡早退休還鄉。兄弟倆在懷遠驛做了“風雨對牀”的約定,此後四十年間,兩人都念念不忘這個舊約。

蘇軾始爲鳳翔幕府,蘇轍留詩爲別曰:“夜雨何時聽蕭瑟?”。熙寧十年二月,蘇軾和蘇轍七年未見,在徐州相會,時宿於逍遙堂。蘇轍想起懷遠驛舊事,忽已過去十六七年了,至今四顧蒼茫,還是一事無成,禁不住也有漂泊無歸的感愴,作詩曰:誤喜對牀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

元祐六年,蘇軾自杭州召還,寓居子由東府。東府近馳道,蘇軾夜中屢被車聲騷擾,不能安睡,就又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懷遠驛的舊夢來了。蘇軾作詩(並敘):

              《 感舊詩 》

嘉祐中,予與子由同舉制策,寓居懷遠驛,時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一日,秋風起,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離合之意。自爾宦遊四方,不相見者,十嘗七八。每夏秋之交,風雨作,木落草衰,輒悽然有此感,蓋三十年矣。元豐中,謫居黃岡,而子由亦貶筠州,嘗作詩以紀其事。 元祐六年,予自杭州召還,寓居子由東府。 數月,復出領汝陰,時予年五十六矣,乃作詩留別子由而去。

牀頭枕馳道,雙闕夜未央。

車轂鳴枕中,客夢安得長。

新秋入梧葉,風雨驚洞房。

獨行殘月影,悵焉感初涼。

筮仕記懷遠,謫居念黃岡。

一往三十年,此懷未始忘。

扣門呼阿同,安寢已太康。

青山映華髮,歸計三月糧。

我欲自汝陰,徑上潼江章。

想見冰盤中,石蜜與柿霜。

憐子遇明主,憂患已再嘗。

報國何時畢,我心久已降。

雖然明知蘇轍位居執政,不能隨便抽身與他同歸,但自個兒心裏,總還癡望,明年此日,可以相將還鄉,像兩隻鷗鳥沒入煙波浩淼的大海里一樣,不再被人記憶。

元祐八年,蘇軾出守定州,九月十四日往別蘇轍於東府。時值深秋,冷雨蕭瑟,蘇軾心情沉重。政局變化的趨勢,徵兆已見。蘇軾心裏明白,他們的失敗,幾乎無可避免。心潮起伏,無限惶惑。默唸着年紀已經那麼老了,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卸掉這副擔子,全身還鄉。今是東府主人的老弟,其實也不過是逆旅過客而已,他也居住不久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所迷惘的是不知茫茫前路,將走到哪裏去。“對牀夜雨”之約,恐怕終是一場夢,即使闖得過這一陣彌天的風浪,老兄弟倆還能像現在這樣健朗嗎?蘇軾這樣癡癡地想着、想着,不覺掀起了無限感慨,作詩:

《東府雨中別子由》

庭下梧桐樹,三年三見汝。

前年適汝陰,見汝鳴秋雨。

去年秋雨時,我自廣陵歸。

今年中山去,白首歸無期。

客去莫嘆息,主人亦是客。

對牀定悠悠,夜雨空蕭瑟。

起折梧桐枝,贈汝千里行。

歸來知健否?莫忘此時情。

此外,蘇軾包含“夜雨對牀”的詩詞還有:

孤負當年林下意,對牀夜雨聽蕭瑟。恨此生、長向別離中,凋華髮。—— 《滿江紅·懷子由作》

仍將對牀夢,伴我五更春。——《和陶與殷晉安別》

林下對牀聽夜雨,靜無燈火照淒涼。——《 雨夜宿淨行院 》

遊宦生涯,漂浮無定,明年今日,連自己將到哪裏去都不知道,遑論兄弟對牀的舊夢。懷遠驛之後四十年間,雖然蘇氏兄弟都念念不忘這個舊約。可惜,一生奔波勞碌,卻始終未能實現這個約定。

蘇軾晚年的精神支柱是陶淵明。陶淵明在《飲酒》之十九里,復追述出仕的始末,有曰:“疇昔苦長飢,投耒去學仕。將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己。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拂衣歸田裏。”一感覺到做官這事,傷害他的人格尊嚴與志意時,立刻拂衣而去。這種絲毫不肯牽就現實的果斷精神,使強項的蘇軾不得不說:“我不如陶生,世事纏綿之。”蘇軾雖然時刻想着回鄉,但儒家的忠君報國、經世濟民的思想最終還是讓他在官場沉浮了一輩子。

三、蘇軾的自由之志

從來文人都不適於從政,搞政治的人,首重實際利害,而文人只管發揮自己的理想。做官的人要用傳統的典常來約束一切,而文人則重視自由意志的考慮,不屑規例。

蘇軾一行作吏,百不自在。他渴望迴歸田園。物質生活好壞,蘇軾本不在乎,至少可以保持身心的自由與快樂。人須有所不爲而後纔能有爲,這是一個自由人所必須具有的品格。與一個過度世俗化的人不同,他不追求利祿,不在意世俗的榮辱,他只堅持他的價值觀念和精神的自由,正是“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在黃州期間的一個夜晚,與幾個朋友在江上飲酒,薄醉歸家,一路欣賞江水接天、風露浩然的秋色,忽然興起“身非己有”的痛苦,生出掙脫塵網、追尋自由的慾望,獨自面對着江水幻想起來:“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蘇軾在潁州期間,一日在湖邊會客飲酒,看網師遷魚,心裏有很多感慨。人有遼闊的天地可養,何苦再被困在這個狹窄的政治天地裏,爭相殺戮;必須早日脫網,迴歸江海,“明年春水漲西湖,好去相忘渺淮海”。

蘇軾讀畫,不但深得畫趣,而且常借畫中形象,抒述自己的懷抱:如《韓幹畫馬贊》,說畫中這四匹“豐臆細毛”的廄馬,雖于山林間悠遊自得,蕭然如賢士大夫之臨水濯纓,但終不如野馬之無拘無束、得遂自由的天性;如《李潭六馬圖贊》,強調“絡以金玉,非爲所便”之可悲。

皈依自然,目的是在爭取精神生活的自由;要過自由的精神生活,必須徹底放棄物質慾望,才能不爲外物所役,就不爲別人做奴隸。雖然陶淵明一生,從來沒有脫離過飢寒貧乏的日子,但他“憂道不憂貧”,活得很快樂。因此蘇軾晚年以陶淵明爲師。

四、蘇軾的人生哲學

(一)蘇軾與莊子

蘇軾偶得《莊子》,看得廢寢忘食,喟然嘆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

1.蘇軾在密州時期(39-41歲)的莊子思想:齊物論、遊於物外

蘇軾不善積累財富,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而新法實行後,公使庫錢減少了很多。蘇軾知密州後,與通判劉廷式日常尋覓野生的枸杞和菊花來喫。蘇軾作《後杞菊賦》曰:

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爲貧,何者爲富?何者爲美,何者爲陋?或糠覈而瓠肥,或粱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較豐約於夢寐,卒同歸於一朽。吾方以杞爲糧,以菊爲糗。春食苗,夏食葉,秋食花實而冬食根,庶幾乎西河南陽之壽!

蘇軾葺治園北一個廢舊城臺,作爲登臨眺望的休閒之地。蘇軾要老弟給它取個臺名,蘇轍建議叫它爲“超然臺”,理由是:天下之士,奔走於是非之場,浮沉於榮辱之海,囂然盡力而忘返,亦莫自知也。而達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於物耶!

熙寧八年(1075)十一月,臺成,蘇轍作《超然臺賦》,蘇軾作記曰:……雨雪之朝,風月之夕,餘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遊乎!”方是時,餘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餘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遊於物之外也。蘇軾“遊於物之外也”的智慧,在《寶繪堂記》(熙寧十年作)中發揮得更透徹。文曰:“君子可以寓意於物,不可以留意於物。”“寓意於物”,則人爲主體,人居“物外”,來欣賞物,則天下沒有不可欣賞之物;“留意於物”,則物爲主體,人陷“物內”,而隨物之得失而流轉。所以“遊於物外”,乃是“無往而不樂”的條件。

東坡少時讀《莊子》有“深得我心”之嘆,這種喟嘆在後來現實政治的詭譎詐變之中,在爭權奪利之中,在自己橫遭誣陷之中,轉化成透徹的智慧。這種智慧使他痛切地感到只有莊子的超越現象世界,“審乎無假,不與物遷”的哲學,才能打開一條精神上的出路,以齊得失、忘禍福、混貴賤,而與萬物齊一。蘇軾從莊子哲學中體會出生命之最高價值,在於精神之獨立與自由。一個人要達到這種境界,則必先排除無窮的物慾及放縱的激情,這兩者都是使人不能超然物外的最大桎梏。

酒友趙杲卿(明叔)家貧好飲,不論酒好酒壞,只要能醉的都好。他嘴裏常常掛着一句膠東俗諺:“薄薄酒,勝茶湯;醜醜婦,勝空房。”蘇軾認爲這句俗語“其言雖俚而近乎達”,就擴充其意,作《薄薄酒二首》,茲錄其一:

薄薄酒,勝茶湯;粗粗布,勝無裳;醜妻惡妾勝空房。

五更待漏靴滿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涼。

珠襦玉柙萬人相送歸北邙,不如懸鶉百結獨坐負朝陽。

生前富貴,死後文章,百年瞬息萬世忙。

夷齊盜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憂樂兩都忘。

2.蘇軾被貶黃州時期(45-49歲)的莊子思想:遊於萬化

臨皋亭外呼嘯不停的濤聲,赤鼻磯畔鬱郁蒼蒼的山容林相,原來看似沒有生命的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只因有時間與他接近,日夕相見,不覺產生了意想不及的感情。有了感情才驀然發現宇宙所孕育的萬物,適其自適,各得其所,不但都具有內在的生命,而且蘊藏着無限的生機。一個在人生旅途中漂泊的靈魂,被大自然慈祥的母性容納了,則與朝陽夜雨,春花秋月,同爲有情天地裏的一分子,就如莊子《齊物論》所說的“三籟相應”。天籟與地籟相應,地籟與人籟相應,如此就可以達到“喪我”(去除偏執的我)的境界,則人與自然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世界,即與天地精神合一,使本是侷促的生命,即能無限擴大,無限超升,脫出現實世界時空的限制,獲得“遊於萬化”的自由。

在海闊天空的環境裏,大自然無窮的生意,與自己的靈感互相呼應時,這世界竟是那麼多姿多彩,美不勝收,《赤壁賦》說:“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爲聲,目遇之而成色。”蘇軾不禁歡喜讚歎道:“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大江滔滔東流,然而千年不竭;明月缺而復圓,萬古不改。天地間一切現象,看似都在不斷變化,但如以永恆的觀點來看這宇宙間的萬物萬化,則此江水何嘗流去,月圓月缺,到底也無所謂消長。所以蘇軾與客夜遊赤壁時,指着這片江水,這輪明月,慨然道: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

人,也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人生若不被某些短淺的人,強將表裏貫通的一個整體,分割成過去、現在與將來等若干片段,造成狹義的時間觀念,就不至於被侷限在這個特定的時間框框裏,輾轉沉吟,無力抗拒。

蘇軾在黃州住了三年後,思想境界,便是不同。從痛苦中體驗出生命之實相與妙諦,在對大自然的觀照中,悟出萬物運行變化的奧祕,從而肯定“天人相類,天人相通”的道理。倘若宇宙間的江水無盡,明月無盡,草木之春榮秋落無盡,則我們的生命亦豈有盡時?巨眼的蘇軾於是下了莊嚴的結論: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莊子《大宗師》篇論宇宙與人生的關係,正可作蘇軾“自其不變者而觀之”這句話的最佳批註。莊子說,把船藏在山壑裏,將山藏在大水裏,自以爲總已非常牢固了,如果半夜裏來個大力士將它背起來跑掉,愚昧的人還不曾知道哩!物,按其大小作適當的儲藏,仍然不免失落,要是“將天下藏於天下”,就根本無從發生“失落”這麼回事了。換句話說,如果我們突破了時空的限制,超越了主體與客體的分別,物我兩忘地融合在道的境界,這便是“化”。人到了“化”境,便如郭象注言:“聖人遊於變化之途,放於日新之流,萬物萬化,亦與之萬化。化者無極,亦與之無極,誰得遁之哉!”如此,將自己藏於天下,參與大化之流行,則我與天地爲一,遊心自然,無得無喪,物與我都一樣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中的一分子。

爲物所不及的人的生存,應該有其尊嚴的存在。大千世界、宇宙人生間,不能單看一剎那中的形象變化,而要以巨眼觀徹物我心靈交輝中所妙悟的大道,即是“永恆”。

3.蘇軾被貶惠州時期(59-62歲)的莊子思想:身如虛空

虛浮的人世,不過是華麗變幻的萬花筒,而生命本身,亦是有限度的存在。活到六十歲,回首前塵,仍然今是昨非,而所剩的時間,卻已非常有限了。只要認得“是身如虛空”,譭譽就都無從沾染。最理想的境界是莊子所說的:嬰兒從大車上掉下來,不會受傷,因爲他不知自有此身,沒有恐懼,也就沒有傷害。蘇軾認爲醉中求樂,不免還有酒醒的時候,正如生命之有生必有滅;人的智、愚、賢、不肖,一樣無助於生命的存續。所以,他拈出“不醉亦不醒,無癡亦無黠”的境界,才能返璞歸真,完全自我。蘇軾于思想哲學,不宗一說,以實用爲主。一方面本於莊子的齊物思想,從永恆的角度來看人的處境,便會發覺一切塵俗價值的虛無,而忘情榮辱;另一方面略參禪意,爲人不論智、愚、賢、不肖,都逃不過有生必滅的命運,所以不必妄弄心機。

4.蘇軾臨死之時(66歲)的莊子思想:齊生死

1101年7月25日疾革,蘇軾手書與維琳道別:

某嶺海萬里不死,而歸宿田裏,遂有不起之憂,豈非命也!夫然,死生亦細故爾,無足道者。惟爲佛爲法爲衆生自重。

蘇軾作此書時,雖已自知不起,但他心裏非常平靜,覺得一個人,怎麼樣個死法都無所謂,重要者是活着的時候,究竟是怎麼個活法,此即莊子所說的“善吾生,所以善吾死也”。蘇軾一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且已竭盡一切,善事其生,所以今日,他能坦然寫道:“死生亦細故爾!”

(二)蘇軾與陶淵明

蘇軾一生與謗毀、誣陷和迫害相糾結,在被侮辱與被壓迫的苦難中,自尋種種紓解的方法,像搜尋治病的藥方一樣勤勉。莊子的齊物哲學給他的影響很大;佛學,特別是禪門的了悟,自喻爲得常啖食的豬肉,對他也很受用;不論如何困苦,他都熱愛生命,所以對於服食求神仙的玄說,也常寄以幻想;最後發現自己總是一個生於大地上的凡人,所以於歌詠愛情、友誼、佳餚、美酒,欣賞書畫藝術之餘,更以最大的熱忱,尚友陶潛,要以迴歸自然,做他最後的歸宿。

陶淵明並不是饒有深度的哲學家,他只是用樸素的文字歌詠人、自然和人生,描畫淳樸的鄉村生活,寫出了自己強硬的性格。他的詩,皆以經驗和感情做基礎,而非基於思想。因此“他的作品意境,是哲學家的意境;而他的言語,卻是平民的言語。所以他儘管作田家語,而處處有高遠的意境;儘管作哲理詩,而不失爲平民的詩人”。

陶淵明構思出一個現實世界裏的理想國,即桃花源。陶淵明認爲人與萬物,同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所以能夠用一片平等心來領悟自然的本態,享受自然的和諧,使人、我、物三者混成一體,遂能徜徉自得,上觀四時的運行,俯覽花木的榮落,以迴歸自然的精神打破時間的界限;現象雖然因時而有不同,但生命的本質卻並無差異,人與萬物同是天地間的無限生機,人與自然合一,精神裏便再也沒有任何衝突。

蘇軾自己說,南來以後,只有《抱朴子》的神仙思想和陶淵明迴歸自然的精神,支持他在苦難中兀立不倒。陶淵明並不生來就是一個脫離現實的隱士,少壯時代,曾經崇拜田疇、荊軻那類人物,是個“撫劍行遊”的遊俠兒,即因志不得伸,非常果斷地立即歸去。他之迴歸自然,一半出於性情,一半也是人生挫折所產生的反射。陶淵明晚年,氣概不衰,仍然是個不爲時移、不爲勢屈的倔強老人。蘇軾認爲淵明這種性情,頗有與自己近似之處。

自到海南後,蘇軾對於道家神仙之說,已經遠無初到惠州那時的狂熱;而這晉代田園詩人,卻恍然如在身畔,行起坐臥,似同一室,他和我們一樣,兩隻腳踏在這痛苦的大地上,和我們共同享有從這大地上生出來的悲歡和苦樂。

不過,陶蘇二人經驗不同,天分有別。淵明意主澹逸,詩語“微至”已足;東坡豪邁,故多豁達之辭。所以軾雖和陶,而意境不同;蘇軾學不到淵明的澹逸,但他也自有其恢詭陸奇的達人本色,各有不同的精神面貌。正如我們眼前有這樣兩個人:一個是三家村中的恂恂宿儒,神閒氣靜,眉目清澄,語言全從平凡的情理出發,令人覺得可親;一是做過大事、經歷風濤的豪士,眉宇軒昂,英氣內斂,辭鋒犀利而坦率,令人覺得豁達。前者是陶潛,後者便是蘇軾。

陶淵明的人生哲學,寓於“形、影、神”三詩之內,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恬淡主義者,他的生活理想,但求平淡安適。他認爲人有生死,與草木之有榮枯一樣,死亡既是不可避免,則有生之日,便該從容享受酒與感官的快樂。形是身,影如名,形影不能分離,故“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既然人有必然要死的命運,形影皆空,所以人生應該聽任“神”之自然,“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不必刻意惜生,徒然陷形神於無助的痛苦之中。

蘇軾則好以浪漫的神祕知覺來體驗人生。他認爲大千世界中,一切形象變化,彈指頃事,微不足道。唯有物我心靈間的妙悟,超脫形象之外,始入永恆。他認爲形與影相因而成,隨物而化。形如火上之煙,火盡,煙即消失。人之形體,不但要因時間的摧殘而老衰,甚至一念前後,已失其故,所以不足依託。影如鏡中之像,鏡子壞了,而影仍不滅,因它“無心但因物”,萬變而不竭。道家的仙境,釋氏的佛國,都很渺茫。本想跟從陶翁,避到酒鄉去住,無奈醉有醒時,依然難逃人生劫數。回顧平生,真同兒戲,被人指目譭譽,了無意義,不如弄起一把火來(弄火,佛語),好的壞的一起燒了,從此肩上沒有負擔,“神”就自然超脫。陶、蘇二人,對人生的基本觀念,歧異在此。

五、蘇軾的樂觀和豁達

蘇軾一生經歷過數次險境,烏臺詩案,差點就殺頭了;62歲被貶渡海,這相當於是讓他客死海外,但他始終是那麼樂觀和豁達,最終都挺了過來,等到了大赦北歸。

試舉三件小事,可見蘇軾的樂觀和豁達:

蘇軾被貶惠州時,蘇轍也遭到了打擊,兄弟同處嚴重的患難中,他寄給蘇轍的萬里家書,卻只傳授在惠州啃羊脊骨的美味,還爲自己能喫到這種美味而沾沾自喜。書言:

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骨間亦有微肉,熱煮漉出(不乘熱出,則抱水不幹),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焦,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於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日輒一食,甚覺有補。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而不得骨,豈復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書,實可施用也。然此說行,則衆狗不悅矣!

蘇軾被貶海南,蘇轍被貶雷州,去貶謫之地之前,兄弟兩於滕州(廣西梧州)相會,在道旁買餅共食。這種攤子上做的餅,粗惡得簡直不能進口,蘇轍置箸而嘆,蘇軾卻已把他那一份大口喫完了,慢慢地問弟弟道:“九三郎,你還要咀嚼嗎?”大笑而起。這是蘇軾喫粗糲食物的法門。蘇軾從前用這不辨滋味的方法來對付黃州的劣酒。

初到海南昌化,蘇軾沒有一個熟識的人,只好租借數椽官屋,聊蔽風雨。後來蘇軾再遭迫害,被逐出官屋,蘇軾父子二人無地可居,偃息於城南的污池側桄榔林下。東坡偃息桄榔林中,則曰:“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聽其運轉,流行坎止,無不可者。”其超然自得,了無慍色如此。

蘇軾在一次比一次更殘酷的打擊之下,爲何還能如此樂觀和豁達,這是我閱讀《蘇東坡新傳》最想搞明白的事情。試分析如下:

(一)知足常樂

蘇軾深受莊子齊物論和陶淵明自由恬淡的思想影響,不執着於物質和權利,能做到隨遇而安,榮華富貴的生活能過,窮困潦倒的日子也能過。懂得知足,自然常樂。

比如,蘇軾被貶海南島時期。海南的氣候,夏季酷熱,而且溼度很高,最能隨遇而安的蘇軾也感到度日如年。60多歲的蘇軾用精神抗暑,樂觀地相信自己可以長壽。其在《書海南風土》雲:

嶺南天氣卑溼,地氣蒸溽,而海南尤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頗有老人,年百餘歲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而安之,則冰蠶火鼠,皆可以生。吾當湛然無思,寓此覺於物表。使折膠之寒,無所施其冽;流金之暑,無所措其毒。百餘歲何足道哉!

(二)隨和

蘇軾曾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無賢不肖,都能歡然相處。在黃州時期,他結識了三個本地朋友,對江樊口賣酒的潘丙,西市賣藥的郭遘,熱衷地方公益的古耕道,雖說是市井中人,但比一般士大夫更講義氣,肯爲朋友賣力,蘇軾在黃州五年,得到他們的照顧不少,有詩記之(《東坡八首之一》)曰:

潘子久不調,沽酒江南村。

郭生本將種,賣藥西市垣。

古生亦好事,恐是押牙孫。

家有十畝竹,無時容叩門。

我窮交舊絕,三子獨見存。

從我於東坡,勞餉同一餐。

可憐杜拾遺,事與朱阮論。

吾師卜子夏,四海皆弟昆。

在儋州時期,蘇軾居昌化,雖甚孤寂,幸在生性隨和,和土著中幾個讀書的老者交上了朋友,如黎子云兄弟、符林、吳翁等均是。他們也常聚飲,詩言:“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客逢佳節,也還有人來邀他出門去散散步,如元符二年的正月十五之夜,月色澄明,有幾個老書生就來邀他一起出去步月,一直玩到三更天才回來。有“上元夜遊”一則記事,比諸黃州所作《承天寺夜遊》那篇小品,毫無遜色。記曰:

己卯上元,餘在儋州,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西城,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沽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爲得失?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

蘇軾真誠隨和的個性,無論走到哪裏,無論是得意還是落魄,蘇軾都能得到朋友的喜歡和支持,這是蘇軾的人格魅力,也是蘇軾樂觀的一個重要原因。

(三)善於發現美好

蘇軾是一個善於發現生活中的美好的人,他好文章、字畫、筆墨紙硯、美酒、美食、丹藥、廟宇道觀、山川河流、花草樹木、明月清風。世間有如此多的美好,他又怎麼捨得離去。就算生活不盡如意,知足常樂的蘇軾也能用他的妙筆,把它化爲高懸於苦難生活之上的詩情畫意和樂觀豁達。

比如,蘇軾和兒子蘇過在海南島喫芋頭度日。菜羹喫厭了,蘇過想出新辦法來,用山芋做羹,冠以美名曰“玉糝羹”。蘇軾吃了,拍案叫絕道:“色香味皆絕,天上酥酏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詩曰:

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將北海金齏鱠,輕比東坡玉糝羹。

從以上詩句來看,玉糝羹好像特別美味,但其實還是芋頭,不過被詩人美化了。真正讓此羹美味的是兒子的孝心和蘇軾的樂觀。

綜上,蘇軾深受莊子和陶淵明思想影響,而且個性隨和,知足常樂,並善於發現生活中的美好,所以雖歷經磨難,始終樂觀和豁達。

天才並非一帆風順,蘇軾跌宕起伏的一生和他歷經磨難而始終樂觀的精神,非常值得我們品味和學習。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