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郎》作者:何其芳

這是我特別喜歡的一篇文章,找了好久記不起文章的名稱,有一天又突然在書上找到了,現推薦給大家。

原文:

鼓在貨郎手裏響了起來。六月天,西斜的陽光照着白牆和牆外的槐樹,層層的葉予綠得那樣深;金屬的蟬鳴聲突然停止;在這種靜寂裏,這座大宅笫不知存在了若干年了,於旅行人卻會是一個驚奇的出現,這時門半掩着,像剛經過外出人的手輕輕一帶。但這挑着黃木箱的貨郎從草坡走下來,拐彎,經過一所古墓,不待擡頭已知道是柳家莊了,舉起手裏的小鼓,搖得繃繃的響了起來。

他已走到門前了,趁這時候我們清楚的瞧瞧他:高個兒,曬舊了的寬邊草帽下,油黑色的瘦臉上露着筋,長着斑白的須,是在老年人中很難遇到的那種倔強的,有響亮的笑聲和好脾氣的人。

他用手推開了門。驚駭他那樣沒有禮貌嗎?這不過是最外一道門,白天虛掩着,晚上才關閉,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不是一個陌生的來客。瞧他那不慌不忙的神氣,挑着黃木箱邁進一個石板鋪成的大院子,向前走四五十步,站着望那嚴閉的兩扇大門和門上的半鏽的鐵環,手裏的鼓又響了起來。     

鼓聲是他的招呼,告訴人“林小貨來了。”林小貨就是他的名字。沒有人問他的家在哪兒,家裏還有什麼人,他已多大歲數了。人們都和他太熟識,反而不問這些了,凡是當他從路旁的茅草屋過,農夫農婦都喊他的名字,買幾根針,幾尺布。於這些大宅第,他像一隻來點綴荒涼的候鳥,並且一年不止來一次。但現在門內沒有動靜。他放下擔子,放下鼓,把草帽邊墊着階石坐下,低着頭。他在想什麼呢,這老來還要自謀衣食的人?難道想坐在這門外睡一覺嗎,在這西斜的陽光裏?軋軋,一個老女僕隨着門開走出來:“林小貨嗎?來多久了?”      “剛一會兒。”     

“幹嗎不叫?要是我不出來掐青菜——”     

“我剛坐下歇一會兒。我想總會有人出來,這晚半天。”     

“老爺往常倒在這時候出來走走——”     

“現在不了嗎?”     

“現在病了。”     

“那麼,勞您的駕,告訴老太太一聲。”     

這宅第的主人病了。這消息使他喫驚嗎?他倒是有點惘然。想象那樣一個和善的老頭兒,擁有富足的田產,度着平靜無波浪的生活,算是有福氣了,而缺乏一點康健,正如這巨大的宅第缺乏一點熱鬧的人聲。像故事裏的員外,晚年才得一位公子。小姐們早出嫁了,公子也在嬌養中長大了,但又到遠遠的地方去了,剩下兩個老人和幾個僕人。僕人們是不許高聲講話的,他們的腳步差不多是無聲的來往在廳裏,在走廊間,在樓梯上。這些林小貨都知道。並且記得那和善的老頭兒對他毫不拿身分,喜歡和他攀談,談年歲收成,談縣城裏的事。他是很難得到縣城裏去的,因此林小貨的話可多了,但他並不厭煩,有時還談到他的公子。“聽說公子很有才學,將來會做大事的。”“要是在從前倒也許——”嘆一口氣。“還不回來娶媳婦嗎?”“時常有媒人來說親呢。”“像老爺這樣人家,挑選得太難了。”“倒是他不願意。孩子們的事情,現在我們不能做主了。”     

老女僕重出來了,身邊跟一條黃狗。狗也認識林小貨,走攏來嗅嗅他的衣角,搖搖尾。“老太太問有什麼新來的貨?”     

“哪有甚麼好的。要用好的貨,老太太早派人到縣城裏去買了。”但他還是打開了箱子。大概這女僕已受了囑咐,由她作主的挑了一些東西。林小貨是賣不了甚麼也得走走。而這些大宅第的主人呢,向來是不缺乏什麼也得買點他的貨。     

“老太太叫你就在這兒喫晚飯。”     

“天還早,多謝了。說我問老爺的病。”     

“還到哪兒去?”     

“不到哪兒去也得走了。”     

我們這倔強的瘦瘦的朋友戴上他的寬邊草帽了。夕陽燦爛。他挑着黃木箱走出門外,陡然覺到自己的衰老和擔子的沉重。將趕到一個市集裏去喫晚飯嗎?將歇宿在一家小客店裏嗎?將在木板牀上輾轉不寐,想着一些從來沒有想到的事嗎?他已走下草地,拐彎,經過一畝稻田,毫不踟躕的走到大路上了。他又舉起手裏的鼓,正如我們向我們的朋友告別時高高舉起帽子,搖得繃繃繃的響了起來。

                                                                                                      一九三五年二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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