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故事 | 你好,陌生人(全)

文/ 滑稽的菠蘿

我開着車行駛在無人的深夜。

柏油馬路在昏黃的路燈下,黑得就像一張大口,延伸至遠方,逐漸將我吞噬。

我像是行走在懸崖邊緣的孤獨症患者,一步之遙,就要失去生命。

01

是夜。

我睜開眼,擡起頭。

這是一間我並不太熟悉的屋子。窗戶開着,嘈雜的聲音灌入耳膜。記憶如潮水般迴歸,衝得我的大腦有些眩暈。

我記得……凌晨時分,我開車到了馬路的盡頭,是一盞彩燈吸引了我的視線,我把汽車停在路邊,下車朝那燈光走去。

那是一扇鐵門,彩燈轉着圈圍在門框上。我推門而入,裏面一片嘈雜,穿着各異的年輕人,隨着刺耳的音樂扭動着各自的身體,盡情釋放着精力。

我聞到淡淡的酒香,隨後一個漂亮的女孩出現在我面前,她素面朝天,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猶如從森林裏走出來的精靈,墮落在這人間。

她的嘴動了動,似乎在說些什麼,我沒有聽清。她的眼睛有些迷離,用力皺着臉,小嘴張得大大的,撕扯着嗓子又說了一次:“請讓一讓,我要出去。”

原來是我堵住了門口,我急忙側身,讓出了門,眼看着她拉開門就要走出去,我突然生出一股衝動,追在她的身後。

她沒走多遠,突然蹲下來,她輕扯住自己的裙子,撩起長髮,把頭儘量往前伸去,開始嘔吐。

她大概是喝醉了,可是這樣一個女孩,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又爲什麼會一個人喝這麼多酒?

她吐着吐着,忽然用雙臂抱住了頭,低聲啜泣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有些歇斯底里。我猜她沒看見我,不然即使喝醉了,這樣一個美麗的精靈,也不會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如此失態吧。

“你怎麼了?”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我非常想問問她。

哭聲戛然而止,變成斷續地抽泣。

她擡起頭看向我,愣了一下,問我:“你是誰?”她的大舌頭,讓她看起來有些可愛。

不過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是誰,我就是我,一個普通的陌生人,我只是對她有些好奇,卻不想讓她知道我是誰,畢竟我們從前不曾見過,以後也未必再見。

我蹲了下來,讓她的眼睛可以平視我,我再次問她:“你爲什麼哭?”

“我失戀了……哇。”女孩剛說出原因,就再次哭了起來。

果然是這種無聊的原因,我對她的興趣頓時消散了許多。

“別喝太多酒了。”我脫口而出這一句話,讓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搖了搖頭,站起身就要離開,這裏太鬧騰了,並不適合我。

“別走。”我的腿上突然包裹上溫熱,我低頭看去,女孩竟摟住了我的腿。

“鬆開,鬆開。”我企圖把女孩踹開,可是她的手抱得很緊,身體隨着我的腿踹動而上下起伏。

“別走,別走。”女孩的聲音哽咽、軟糯,猶如囈語。

看着她這樣,我心中某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動,我再次蹲了下來,仔細地看着她的臉。

她已經閉上了眼睛,臉上的哀傷還有所殘留,嘴脣仍微微動着,似乎仍在說着讓我留下的話。

我把她橫抱起來,走到汽車旁,將她放進了汽車後座。

我這算是“撿屍”了嗎?

我苦笑着坐進了駕駛室,發動汽車,朝市區開去。

02

這個房間除了一張牀、一個牀頭櫃,什麼也沒有,一道白色布簾子擋住了門,我把頭轉向窗外,從這裏看出去能看見附近的樹,以判斷出我所在的樓層並不高。我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向外面。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但這座城市尚未沉睡,到處都是霓虹璀璨,車水馬龍。

腦海中那個白衣女孩的身影縈繞着我的心神,我十分好奇後面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搜颳着腦海中的記憶,企圖想起些什麼來。

“你叫什麼名字?”一個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軟軟的,黏黏的,就像女孩子正在撒嬌,讓人忍不住想要憐惜。

我晃了晃腦袋,後退了兩步,重新坐在了牀上,雙手扶住額頭,畫面再次出現。

……

“你叫什麼名字?”

賓館中,我將那個女孩安頓好,本以爲她會一覺睡到天明,誰知道就在我走到門口,拉開門的瞬間,她竟然醒了。

我頓住了腳步,回頭看她,她依舊睡眼朦朧,從被子中擡起頭盯着我,眼神不打算放過我。

“房費我已經付過了,明天早上你記得退房,不然可能會影響我的徵信。”我沒有回答她,一個陌生人而已,我把她帶到這裏,並沒有其他的企圖,只是心血來潮而已。

“等等。”她勉力從牀上爬起來,用楚楚可憐的眼神看着我:“我以爲你是想……”

“你誤會了。”我拉開門,走出了房間。

……

我略微後退了兩步,重新坐在牀上,我對眼前的景緻好像有些印象。我曾經和誰在這個窗口相擁過。頭疼得更厲害,大腦幾乎一片空白。

究竟是誰呢?這裏到底……到底是哪?

“轟隆。”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隨後,大雨滂沱而下,記憶中的那個夜晚,似乎正是這個天氣。

家裏各個地方擺滿了娃娃,客廳裏是一張新買來的嬰兒小牀,茶几上放着包裝未拆的產褥墊,一幅家裏即將增添新成員的氛圍。

我坐在沙發上,悠然自得地看着電視。

窗外突然短暫地亮如白晝,過了幾秒,傳來震耳的雷聲。

“要下雨了。”我走到窗前,感受着這低氣壓。

我從桌上拿起手機撥出一個號碼。

“轟隆。”

又是一聲炸響。

我等不及對方接電話,她不過是出去和即將步入婚姻殿堂的閨蜜散個步,應該不會走遠。我拿起傘就朝樓下跑去。

“滴答……”

雨水迫不及待地滴落在地面,是豆大的水滴印記,我把傘撐開,一邊快步走着一邊打着電話。

接呀,怎麼不接電話?

我心中焦急着,恨不得能順着電話短波伸手過去幫忙按下接聽鍵。

遠處一道閃光,照亮了某處,一輛汽車開上了人行道,撞倒了一棵樹,現場慘烈至極。

可現在不是看熱鬧的時候。

我繼續撥打着電話,可是沒有人接,沒有人接,我的心情越來越焦躁。

接呀,接呀,雨就要下大了。

終於,大雨噼裏啪啦地落在了地上,她和她閨蜜如果聰明的話,大概躲在哪裏的屋檐下,不至於淋溼的。

電話上,那個名字後面的括號裏,已是21次未接聽,我在家樓下尋找了很大一圈,再次回到了,那被撞斷的樹旁。

我的心跳有些快。只剩下那裏沒去了。

不可能吧。

不可能的。

一個即將臨盆,一個即將開始新婚生活,老天不可能開這種玩笑的。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握住傘柄的手上,不停地沁出汗水來,腳下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雨越下越大,地上漸漸有了積水,水中有一絲絲紅暈,從我腳邊流入下水道。那白色的裙子,終於映入我的眼簾。

“不……不。”我伸出手,卻抓了個空,前傾的身子失去平衡,我從牀上栽到了地上。

03

“哎,醒了呀,怎麼坐在地上?”白色的門簾被掀開,門外的景緻一閃而過,我沒有看清,目光就已經被迫聚焦在眼前的中年女人身上。

我保持着以手扶額的狀態,沒有抗拒這個中年女人扶我起來的動作,我張開嘴,發出有些乾啞的聲音:“這是哪裏?你是誰?”

中年女人扶住我的手明顯停頓了片刻,隨後才繼續把我讓到牀上坐好。

“你又失憶了。”

又……失憶?

“呃……”我的頭又疼了起來,我顧不得再問,一些碎片般的畫面再次連接起來。

……

“你好,陌生人。”一個素顏美女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色連衣裙站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手來,她的青春靚麗,明媚動人。

我卻是微微張大了嘴,喫驚的看着她。

“你……”

“你是想問我怎麼找到你的?”她的眼裏除了笑意還有狡黠。

“我……”

“陪我逛20米街,我就告訴你。”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那個笑容,明亮得讓我無法直視。

我立刻把臉板了下來,說:“抱歉。”說完,我繞過她,就要離開。

“哎,別走。”她張開雙臂,擋在我的面前,“我來還你錢的,上次開房的錢。”

“不用。”我腳步沒有停,繞過她,繼續往前走去。

她轉了個身再次擋在我面前,說:“你不收錢就陪我逛街。”

我看了看她,覺得她實在是無理取鬧,不想和她糾纏,掏出手機,點開微信收款碼放在她面前。

這次輪到她驚訝地看着我。

“快點。”

“我……我微信裏沒錢。”她從小挎包裏拿出錢包,取出一張建行卡,“陪我去銀行取錢吧,就在前面。”她伸手指着前方。

我想,我的臉應該都擠到了一起,只覺得自己的心血來潮,似乎是惹了一個不得了的人。

……

我晃了晃腦袋,重新看向眼前的中年女人,對她露出一個歉意的表情,說:“能不能…給我倒杯水?”

她露出微笑,說:“可以,等着。”

她的笑,與記憶中的那個女孩有幾分相似。

04

我喝了一口水,覺得頭疼稍微緩解了一些。

“謝謝。”我把杯子遞迴給她,這樣說了一聲。

“再休息一會兒吧。”她微笑着對我說。

我點了點頭,躺回了牀上,我這纔想起她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卻已經端着杯子出了房間。

白色的門簾打開的那一剎那,我看見了一幅黑框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孩的臉。門簾落下來,我沒有看清楚那張臉,可那照片下襬着的貢品和香燭,卻讓我的頭再次疼痛欲裂起來。

一幅幅畫面就像長廊中展示的畫卷,從我眼前快速滑過去。

……

雨還在下着,我一步一踉蹌走向那染上鮮紅的白裙子,那是……

那是,是……誰?

我突然覺得記憶模糊起來,眼前這身着白色裙子的女人……她是誰?

整個世界開始晃動起來,天地的所有線條都在震顫,空間一片片剝落,猶如年久失修的牆面灰塵。

不……

我伸出手,加快腳步衝向雨水中的那團血色,跪倒在那白裙前,伸手想將那冰涼的軀體擁入懷中,卻是抱了一個空。

畫面再轉,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人,我記得他似乎是一個律師,他臉色凝重地對我說:“那個人極有可能是毒駕。”

“毒駕?”我用手撐在他的紅木辦公桌上,說:“毒駕是什麼意思?我只想知道他會判死刑嗎?”

我目眥欲裂,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可他半晌沒有說話,於是我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我,要,他,死!”

眼前的律師似乎被我嚇了一跳,急忙揮手說:“你先別激動。”

我一言不發,咬着嘴脣,目光鎖定在他的身上。

“毒駕至人重傷或死亡的,”他頓住了,似乎在斟酌語言,表情中透出些許掙扎,好一會兒才說:“判三到七年。”

“你說什麼?”我啞着嗓子嘶吼出聲。

……

眼前的場景虛晃起來,化作了那個房間。我坐在牀上,雙手撐着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我站起身來,撩開白布簾子,走出了這個房間。

客廳就像是一個靈堂,一塵不染,正中央的位置,是我剛纔看見的那張黑框照片,裏面是一個女孩的頭像,她十分年輕,永遠定格在了相框中。

只是相框中的女子,是那樣的陌生,她似乎從未出現在我的記憶中,哪怕我看着照片,也想不起來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

“方雅婷。”白裙子女孩俏皮地眨了眨眼,說道:“這是我的名字。”

“哦。”我甩開膀子朝前走去。

她邁着小步子追在我身後,說:“明銳,我從來沒有聽過姓‘明’的,你是第一個誒。”

我的腳步頓了頓,然後再次朝前走去:“哦。”

“你就不好奇我是怎麼知道你的名字的嗎?”女孩接着問道。

“不好奇。”

“但是我很好奇,你那天晚上爲什麼要帶我離開那個酒吧。”

“心血來潮。”

“你對每個陌生的女孩都會心血來潮嗎?”

“不會。”

我的腳步越來越快,可那個女孩說話的聲音卻如附骨之疽。

“你心情不好嗎?”

我不想回答她,可她的滔滔不絕卻沒有停下。

“你對我一點兒也不好奇嗎?”

“不好奇。”

“那你爲什麼要救我?”

“心血來潮。”

“可是我聽過你的事,關於登報找手機的那件事。”

我再次停下腳步,深深地看着眼前這個笑顏如花的白裙子女孩,我企圖從她的眼睛裏看透她,可她的眼瞳卻純淨得如同水晶,什麼也沒有。

……

我晃了晃腦袋,視線重新聚焦在眼前的靈臺上,這才發現桌子旁邊放着一臺諾基亞手機,以及一份報紙。

我伸手拿起那份報紙,正對着我的格子裏是一則尋物啓事:

本人明銳,懷孕8個月的妻子在xxxx地段被撞身亡,現場遺失了一臺諾基亞5250手機,裏面存着我與妻子所有的回憶,若有好心人撿到,請務必交還給我,必有重謝。

地址是xxxx。

報紙開始顫抖起來,不,其實是我的手正在顫抖着,我的胸口似乎堵了塊石頭。

“我是一個很厲害的律師哦。”我的耳邊又浮現出那個白裙女孩的聲音。

“明銳。”中年女人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湯來到我得面前,打斷了我的思緒,“喝碗湯,我給你熱好了。”

“謝謝。”

“你還沒想起來嗎?”

中年女人的聲音有些飄忽,我擡起頭,看見了一雙寶石般的黑瞳。

……

“這個人叫王強,是深達電子的公子,家裏很有錢。”白裙女孩方雅婷換上了一身黑色小西裝,頭上扎着一個馬尾,顯得幹練,與之前的形象截然不同。

“有錢就能爲所欲爲了嗎?”我憤怒地咆哮,“他賠了點錢,什麼責任都不用擔嗎?”

“你錯了,終審其實判了他三年……”

“三年,哈……他殺了我的妻子和孩子,只判他三年?”我站起身,繞着長方桌來回踱步起來。

“你先別激動。《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就是這麼規定的。”女孩平靜地擡起頭來,看着我,說:“但是我有辦法讓他出不來。”

我的腳步一頓,看向方雅婷:“什麼辦法?”

“你相信緣分嗎?”

“什麼?”

我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不知道她究竟想說什麼,爲什麼她能輕鬆自然的從一個嚴肅的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

“你和我相遇,就是這天底下最大的緣分。”方雅婷的嘴角勾起,年輕靚麗的臉上帶着一絲別樣的殘忍。

……

“雅婷。”我輕聲呼喚着,猶如夢囈一般。

“銳,你想起來了?”眼前的中年女人露出一個微笑,她既不興奮激動,也沒有悲傷,一如當年那樣的平靜。

“是。”我的頭還有些昏沉,我走向客衛,“我洗把臉。”

鏡子中,是一張中年男人的臉,水滴從刀刻般的皺紋縫隙中滴落下來。

……

“請公訴人陳述。”

“親愛的法官,及陪審律師,被告人王建柱於2010年1月22日晚對xxx進行了性侵害,並將其殺害。”方雅婷的臉上帶着神聖的光輝,“屍體已於近日在xxx地段被警方發現。”

“事件共有三名目擊者,均收到王建柱支付的二十萬元‘封口費’,銀行流水已交至陪審律師團。

其中有兩人願意出庭指認,供認事實。”

我坐在法庭旁聽席上,看着這一切,只覺得胸口的鬱結,正在緩緩消散,王建柱正是深達電子的老闆,是王強的父親。

用方雅婷的話來說,她與我相遇,就是上天指認的緣分,因爲這件案子中的被害者,是她的閨蜜,而罪魁禍首正是王強父親,她因爲查這件案子,與談了4年的男朋友分了手,雖然心裏很難過,但也讓她看清楚了那個男人。

把王建柱扳倒,只是第一步,讓王強沒有了依靠。

“那天……”在我思索間,法庭上已經站着一個人,他正在向法官敘述着王建柱的犯罪事實。

原來這個人是深達電子的會計,他不僅敘述了王建柱的犯罪事實,還交代了他老闆是如何讓他偷稅漏稅,如何逼迫他作假賬。

王建柱不服,反覆上訴,整個案子拖了一年之久,期間方雅婷找了媒體,大肆渲染這件事,民衆的反向十分激烈,越來越多的證據浮現水面,讓王建柱無從反駁,終於定了死刑。

而王強也在這件事當中,被人牽了出來,毒駕的事上了新聞頭條,而且他曾經做的一些腌臢事,也被匿名網友揪了出來,其中不乏違法犯罪的事情。

法庭重新開庭審王強案,最終數案並罰,王強的刑期加至了二十年。

……

“雅婷。”我輕聲呼喚着我的妻子。

是的,方雅婷律師現在是我的妻子,我們相濡以沫二十年,今天正是那王強出獄的日子。

“過去的,就讓她過去吧。”妻子從身後摟住了我。

我輕輕撫摸着她的手。

“這套房子,咱們賣了吧。”

“什麼?”

我轉過身來,看着妻子的眼睛說:“這套房子,賣了吧。”

“可是你,你每年都要來……”

我微笑着摸了摸她的頭髮:“我都已經記不起她的名字和樣子了。”

“可那是你的失憶症……”

“以後不會再犯了吧。”我朝洗手間外看去,那黑白色的靈堂,她也應該安息了吧。

“好。”方雅婷笑着把頭埋進了我的懷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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