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午餐時間，我路過小鎮藥房門口時看到了傑西安。
他穿着一身骯髒的，像是許多天都沒有換洗過的衣服，油膩而又曲捲着的頭髮齊着肩。令我感到驚奇的是他的絡腮鬍子——我已經好幾年都沒有見到他了，那一圈長在他那戴着大的眼鏡的消瘦面孔上的絡腮鬍子，像是在告訴我說：當年的那位小男孩傑西安已經是大人了。
我是看着傑西安長大的。
多年前，在我剛剛被小城的這家圖書館錄用的時候，傑西安只是一位剛上小學的小男孩。
那時的小城圖書館向居民們提供免費電腦和英特網服務，於是便吸引來了許多因家境貧寒而無法負擔得起電腦和英特網的孩子們。
小杰西安便是他們中的一員。
傑西安曾經是一位金髮碧眼，機靈可愛的小男孩。
在學校假期來臨的時候，幾乎每天早上都有一羣在圖書館的大門外等侯着的小城的孩子們，從敞開的大門湧進來，跑到服務檯前註冊那三十分鐘的免費電腦和英特網的使用時間。
我注意到：大多數的孩子們在三十分鐘的英特網使用時間結束後都會離開圖書館；只有傑西安會留下來等待着在無人使用電腦的時候坐到電腦旁的椅子上，抓緊時間在英特網上游覽一番。
“傑西安，使用電腦前要向圖書管理員登記的哦……”
同事喬伊會走上前去，面帶嚴肅地警告他道。
傑西安將目光集中在電腦熒光屏上，緊張地按動着鼠標，彷彿擔心着會有人將他從椅子上揪起來，把他與他鐘愛着的英特網分開似的。
看到他那緊張的樣子，喬伊搖了搖頭，輕嘆了口氣，從他的身邊地走開了。
“算了，反正電腦這會兒也沒人用……”喬伊自語道。
傑西安就那樣徘徊在圖書館的電腦區域內，在電腦空閒的幾分鐘時間裏迅速地扒着網，又無奈地將電腦讓給前來使用的人們。
轉眼到了午餐的時間，在圖書館裏晃動着的孩子們都回家喫飯去了；只有傑西安仍獨自一人坐在電腦前。
喬伊拿起擺放在前臺的電話按下了一串號碼：
“喂，傑西安的媽媽嗎？請來館裏接他回家……”
聽筒裏傳出了女人高聲的爭辯聲，電話被“呯！”的一聲掛斷了。
“哎，咱們圖書館又不是託兒所，她也不能整天把孩子丟在這裏不管啊！”
站在一旁的同事蜜雪兒抱怨道。
二十幾分鍾後，一名身材肥碩，身着不適時宜的花裙子，留着奇怪的法式的年輕女人，晃動着肥大的身體走進了圖書館。
她快步走到坐在電腦前的傑西安面前，粗聲粗氣地喊道：
“傑西安，跟我回家……”
於是，在一番母子間的拉扯之後，在館裏讀者們和使用者們的衆目睽睽之下，那一對母子在激烈地爭吵聲中離開了圖書館。
“傑西安的媽媽？”
我好奇地問道。
“是的，她有些弱智，不知在哪裏懷上了傑西安，也沒人知道傑西安的爸爸是誰。於是單身媽媽的她便靠着政府的救濟金養活着自己和兒子……可憐的傑西安！”
貳
代表小鎮孩子們成長的一個重要標誌，便是他們身上從小學學校的制服被更換成爲了有着墨綠色的毛衣；墨綠色蘇格蘭方格裙（女孩子）或是淡灰色短褲（男孩子）的小城中學制服。
於是有一天，我在放學後等待着使用電腦的孩子們中，看到了身着那樣一身制服的傑西安。
他那曾經曲卷着的淡色頭髮，在墨綠色的制服的襯托下彷彿呈現出了成熟的栗色；他的那一張原本帶着稚氣的小圓臉顯現出了些許的棱角，那一雙總是帶着好奇與疑問的藍色的眼睛被罩上了一副大大的眼鏡；他的身材雖然比從前高出了許多，卻開始出現了微微的駝背……不知爲何，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彷彿感受到了他被一種無奈，孤獨與無助的憂鬱氣質所籠罩着；而原先的那一張帶着童稚的面孔彷彿被這份特殊的氣質給抹去了。
傑西安依然熱愛，並且盼望着那三十分鐘的，屬他的上網時間；我們卻發現，他成爲了幾位已經從中學輟學了的，每天無所事事地呆在圖書館等待着上網的男孩子們欺凌的對象。
在一個週末的下午，我看到一位人高馬大的胖男孩子坐在電腦旁，望着站立在他的身旁的傑西安，口中不停地低聲咒罵着什麼。
傑西安手裏拿着那張三十分鐘的上網卡，站在那位咒罵着他的男孩身邊，低着頭固執地對他重複着：
“……輪到我了，請讓我上網……”
“走開，離我遠一點！”
那位咒罵着他的男孩忽然站起身，用力推了他一把；傑西安單薄的身子被他一推，踉蹌了幾步後摔倒在了地板上……
“哈哈哈，你看他的那個樣子，還想跟我們搶電腦……”
“……你媽是傻子；你沒有爸爸；你又髒又臭，所以離我們遠一點！”
坐在另外幾臺電腦旁的那位霸凌着傑西安的男孩的同夥們，對着摔倒在地的傑西安嘲笑地說到。
我聞聲走出了服務檯，朝着電腦區走去；看到摔倒在地的傑西安忽然一躍而起，舉起了消瘦的拳頭，朝着那位咒罵他的胖男孩臉上砸去……
“住手！”
我呵斥道，朝着扭打着的男孩子們跑去；在我的身後，是剛剛從辦公室裏走出來的喬伊。
我們好不容易把混戰着的幾個人分開；發現傑西安的眼鏡被幾個男孩子扯了下來，摔在了地板上重重地踩着……
蜜雪兒拿起了服務檯上的電話報了警。小城警察所的值班警員很快便來到了圖書館。
傑西安和那幾位毆打他的男孩子們被帶走了。按照館裏的規定，不遵守圖書館紀律的孩子們，在兩週之內不準踏入圖書館。
叄
在那次事件發生的幾天後一個寒冷的午後，我與蜜雪兒一起去超市購買工作午餐。
走出超市，我們看到傑西安正獨自一人坐在門口的長椅子上，伸長了細長的脖子，羨慕地看着坐在他身邊不遠處的兩位正在用手機使用超市WI-Fi 上着網的年輕人們，也許是因爲沒有眼鏡，他努力地眯着眼，想要看到手機屏幕上正在閃動着的畫面。
“哎！傑西安也怪可憐的。我女兒跟他是同班同學，你知道嗎？傑西安是班裏的數學尖子，很聰明的孩子呢。可是因爲他的身世，一直都有孩子們在學校欺負他。我已經向館長建議，將他因打架而兩週的不許踏入圖書館的懲罰規定改爲一週……下週他就可以回圖書館上網了。”
一週後，傑西安果然回到了圖書館
重返圖書館的傑西安斜挎着大大的揹包。
他沒有像重前一樣，走進圖書館後徑直超着電腦區走去；而是驕傲地仰着頭，在圖書館的大廳裏選擇了一個較爲舒服的椅子坐了下來。
他拉開了那個大揹包的拉鍊，從裏面取出了一個模樣笨重的老式筆記本電腦，按亮了電腦的熒光屏，興奮地擺弄了起來。
“……請問圖書館WI-Fi的密碼是什麼啊？”
我擡起頭，看到傑西安正站立在櫃檯前，目光中充滿着興奮與期盼。
我將那一張印有圖書館免費WI-Fi密碼的小紙條遞給了他，好奇地問他道：
“傑西安，你終於有筆記本電腦了？”
“是的，是我家鄰居老奶奶送給我的；她說是她那位做IT工作的兒子淘汰的電腦，擺在家裏佔地方，於是便送給了我……”
說罷，他便匆忙轉身朝着擺放着電腦的座位走去。
肆
“我剛剛在藥房門口看到傑西安了！”
走進了圖書館的辦公室，我對正在用着午餐的喬伊和蜜雪兒說道：
“真不敢相信，他已經是成年人了。”
“是啊……他在去年中學畢業時考取了獎學金，可是他的那位弱智的媽媽生病在牀需要照顧，使他無法離開小城去上大學。於是他便在碼頭旁的魚類加工廠裏找了一份夜班工作，這樣白天他便可以在家照顧他的母親，帶着她跑醫院看病拿藥什麼的。他媽媽能生下他真的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呢。”
“哦，那他還是那樣的熱愛英特網和電腦嗎？已經好久都沒看到他來圖書館上網了。”
“聽說他在鄰居老奶奶兒子的幫助下，正在通過函授課程取得IT專業的本科認證呢……還得感謝那位鄰居老奶奶，聽說他家的WI-Fi費用也是那位老奶奶給支付的呢。”
蜜雪兒感慨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