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門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小小正在剝開一個剛結痂的小腿上的傷口,那像凸起的小山丘似的痂匍匐在小小白皙的右腿上。她只是微微地皺了下眉頭,連着痂撕下了一層皮,看着紅色細細地冒泡出來,眉頭舒展開來。此時,叮咚一聲,有新的郵件到了,雖然她也沒報多大希望,但又看到這句熟悉的話,                                         

“感謝投稿,來稿已收到,經審閱目前暫不符合我方的風格,很遺憾,期待您的再次投稿。”

小小沒有多停留在這封拒稿郵件上,繼續低下頭和那些已經結痂的傷口戰鬥。

姑姑走進來的時候,就看到這樣的一幕:小小右腿上的傷口從暗黑色微凸起的疤塊變成了坑坑窪窪地掛着皮肉的血紅色的模糊一片。

“怎麼又去剝這些傷口?”姑姑回身走回自己臥室提了個醫藥箱過來。

她沒有再責怪小小,只是默默地又熟練地消毒傷口,敷上醫用紗布,用繃帶整齊地綁好。

“姑姑,我摔跤後,投稿就一直收到感謝投稿的回覆。”

“地上那些被你撕扯掉的皮肉也是你身體的一部分,就如你寫的稿子是屬於你的,繼續寫就好,投稿只是遇見另一些有趣的靈魂而已,可能他們也正在找你,只是現在還沒遇見。怎麼還迷信上了,摔跤是因爲你總是走路不看。”

小小愛聽姑姑說這些寬慰的話,她卻無法表達出自己對姑姑的喜歡,彎下腰撫摸着已被纏上紗布的傷口,感傷地說“終於還有人憐惜你們。”

姑姑搖了搖頭,把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關了,眼光停留在那封郵件的發件人那一欄---W網站,這是小小的備註,這個網站可有名了,編輯的回覆不得不說甚是溫和的。屏幕閃了幾下後,顯示正在關機,一切又恢復平靜,姑姑知道小小晚上還會繼續寫新的小說開頭的,這樣的拒稿郵件並不能影響她什麼。

小小已經躺下,手上捧着一本弗雷德裏克·巴克曼《外婆的道歉信》側着身子讀着。“姑姑,我看完這本把這個故事講給你聽。週末就行。”

姑姑當然開心,點着頭把房門帶上。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鼓勵小小說話的唯一方式。

上海璀璨耀眼的夜色並不會讓有孤獨症的人感覺到一絲一毫的安慰,反而更會想要逃避。葉子愛自己的故鄉,在這裏生活了近四十多個年頭。親人只剩下了小小。小小的父母在她六歲時死於一場空難,葉子是哥哥一手帶大的,兄妹倆相依爲命多年,哥哥成家後依然供她讀書深造,她纔有現在海歸的身份。兄長一家出事後,葉子就把小小接到自己身邊,細心呵護着。前三年多小小不願開口說話,葉子帶着她走訪了很多治療自閉症的名醫,都說是創傷後應激障礙,需要親人更多的愛護和引導。葉子辭了自己文學網站編輯的工作,變成自由撰稿人,業餘給網站寫寫稿子,哥哥去世後留下的老屋她租了出去,爲了不讓小小觸景生情,生活也就沒有那麼拮据。她專心照顧小小的起居,陪她聊天、散步,朗讀,沒有時間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也就這樣耽誤了。三年後,小小才除了有點孤僻不合羣,正常的生活和人際交流已然無礙,學習成績也名列前茅。

小小是什麼時候開始創作小說的?有三年多了吧。那時候小小剛高中畢業,和姑姑說她想學習一門手藝,靠自己雙手養活自己。葉子必須支持的,倆人翻了很多專業介紹還是無法決定。在倆人一次逛街時,小小留戀在珠寶店家的門口不肯走,看門前手工藝匠人敲打銀飾,一看就是很久。葉子晚上試探着取出一份培訓班的介紹給小小 ,在孩子眼裏看到了閃閃發光的夢想。她知道可能這樣也是可行的。隔天她帶着小小去培訓中心報名,正式學習珠寶鑲嵌新技術,一年後小小在家附近的 A指環首飾有限公司成功入職,工作朝九晚五不用加班。

業餘時間裏,小小開始留戀關注起來姑姑葉子的書桌:那些舊書稿,文壇巨匠的著作,散亂地堆在一起,葉子經常寫稿到深夜,等她起牀來到小小的臥室,就看到小小的牀上比自己的書桌更亂,隨手寫的紙片貼滿了她的那些書,鉛筆滾落在拖鞋旁,而小小更像是在和某個人躲貓貓似的,捲曲着小身子雙手抱着自己躺在了被子的另一邊,手上還拿着一張貼紙,上面有寫了一半的詞句,“這孩子又踢被子了。”葉子看着小小的模樣,把被子翻好重新蓋在她身上。葉子的晨起時間基本在凌晨五點,所以小小還有將近二個半小時的睡眠時間,八點半才上班。

葉子收集着幾本書上的貼紙,坐在小小的牀邊細細讀着,她驚歎於小小的神奇腦洞,不知道這孩子怎麼會寫出這樣的句子:關於女孩變成毛毛蟲大戰月神,月神的一滴眼淚讓愛神之箭射向瀕臨絕境的山鬼,拯救跌落懸崖的人類的孩子.......還有點明顯的邏輯問題的,但詞句有點仙氣,畢竟只是斷斷續續的一些描寫而已。葉子猜想是小小看了書後的一點“胡思亂想”,卻也能看出有寫文的天賦。

“沒想到自家裏藏着一個寶貝。”葉子有點調侃自己這個曾經的編輯做得有多麼不稱職。

當天,葉子去了市區的電腦市場,買回了一臺新的筆記本電腦。

“小小,開啓你的夢之旅。”這是葉子貼在禮物盒子上的紙條,那些小小貼在書上的貼紙,也被整齊地裝在信封裏放在禮物盒子邊。

從這天起,小小開始寫不同的小故事,半年後她能把自己編的故事通過口述講給姑姑聽,讀過的書也可以複述給葉子聽。但她的情緒始終單一,故事結局永遠是悲劇,所有的人物好像也只有一種性格,像極了某種單細胞生物。葉子並沒有直接指出,還是鼓勵她持續寫。直到一年多前,葉子聽小小講了一個故事的開頭,她下決心開始每天給小小講半小時左右的寫作手法,把之前自己做網站編輯期間批改的稿子整理出來給小小。因爲那個故事的開頭深深打動了她。在葉子眼裏,寫作是需要自己去悟的,她還不知道怎麼去傳授自己的寫作心得,目前只能做到這樣。

姑姑開始鼓勵小小投稿,用小小的名字給她申請了個電子郵箱,抄寫了一份可以投稿的文學平臺的網址和名字,這當然不包括她自己工作的網站 。

小小的第一部小說完稿後,姑姑葉子充當了她第一個編輯,修改定稿投稿了多個文學平臺。小小就開始陸陸續續,每隔一週半月地收到各種各樣的回覆,拒稿的理由都那麼官方,有些甚至就寥寥幾字。

小小變得越來越沉默,表面上也似乎越來越不在乎這些,她依舊繼續寫着各種小故事,在最後一次投稿給W網站後,她不再投稿了。

葉子那天去見她的老同事,到家就看到小小擡着受傷的腿在那裏發呆,髒兮兮的傷口像正在嘲笑着什麼,這是小小第一次摔跤,單位離家那麼近,葉子不知道她走在路上時又在想哪個故事創意?或是爲哪一封拒稿郵件煩惱!她只知道:這些傷口需要養一段日子了,是肯定的。

而小小的心情可能需要更長的一段時間。葉子不知道自己當初支持小小寫作是否是對的?!是不是就安靜地工作看書,讓她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裏會更好一些?!

她決定此刻抱着貓咪出去遛狗!這奇特的組合,讓葉子的心情好了許多。她需要想想怎麼才能讓小小開心起來。

W網站大樓,老吳正在讀最後幾篇轉給她的拒稿進行復審,前幾篇複審也都不通過。最後一篇她被其中的幾個段落吸引,還有那篇稿子的第一句話,作者天馬行空的想法讓她驚歎。她拉到郵件後面的轉發看到時間是五個小時前,估計作者已經收到拒稿郵件了。

她又重讀了一遍這部短篇作品,以編輯的眼光看是的確有諸多不足之處,可貴的是老吳讀到了一種天然的悲傷,純粹又令人心碎的悲傷。她也曾在寫作最初的時候,有這樣單一的情緒,是那時她的編輯給予她一次又一次的機會,她纔有機會跨入文學的大門,寫完了三本小說,做了快二十多年的編輯,現在還有一年多她就可以退休。老吳再次拉到郵件末尾,正文裏只有作者的名字:你比我更像我自己,沒有看到留下其他聯繫方式。老吳相信自己知道這個筆名的由來,也是來自她最愛的那本書,今晚似乎又有了理由可以再讀一遍了。

新建了一封郵件發給作者後,她把這部作品打印了下來,放進了包裏。

步出這幢商務樓,也甩下了一身的疲累。老吳總愛在門口留下一些自己的氣味,就好像小狗小貓圈地,在門口點上一根利羣,學老父親一般吐出一個漂亮的菸圈。她是這幾年才學會了抽菸,就在那天回孃家時,陪老父親在陽臺抽了人生第一口煙,那時她只是多看了老父親手裏的利羣煙盒和父親手上的老年斑一眼。

“這麼大了反而活回去了,又叛逆了?”父親突然很平靜地來了一句。

老吳不停地咳着,她被煙嗆到了,“這次我可沒瞞你,就在你面前再叛逆一回。”

“這包留給你練着,別多抽,沒了就回家來拿。”

“好嘞,爸。”

這平靜的對話,讓老吳覺得嚼到了甜味,一如小時候的大大泡泡糖。

從此後,她幾乎每個月就一包煙,就像打卡般準。沒了就想着要回孃家看下老父親了。

吳編輯是W網站的資深編輯, 在這個崗位上工作了快二十多年,她之前是個醫生,心理醫生。她在回家路上還在想這個叫“你比我更像我自己”的作者,最後的那一堆稿件裏,應該說在近期她處理的所有稿件裏,每個作者都會在郵件正文裏寫很多謙遜感謝之詞,並簡單介紹自己的作品,幾乎留下自己所有的聯絡方式包括手機,固定電話,QQ 等等。

她是另類的,除了根據投稿要求在郵件主題寫了作者名字和作品名字外,正文裏什麼都沒留下,包括她的電話號碼。她好奇這個作者投稿的誠意,是不懂投稿規則還是都沒期待回覆?還是已經習慣了被拒稿,這次只是習慣性地再投稿一個平臺試試沒抱希望?

老吳覺得自己有點好笑,爲了這樣一個冷傲的作者,剛纔把自己心愛的黑咖啡都浪費了,可是新泡好的,那香氣還在她鼻尖盪漾着。可她就是莫名喜歡上了這個筆名和這篇短篇作品。

掐了菸頭,老吳正要轉身離開。女兒的專屬鈴聲此時響了起來,“媽,你怎麼還在單位?”

“出來了,在路上了。剛纔在看稿子。”

“你從來不會加班到這麼晚的,快回來呀,我和靈子還在等你一塊喫飯。”

老吳的女兒離婚了,搬回來和她一起住。她老伴前幾年得肺癌撐了三年還是沒撐過去走了,不久女婿又劈腿了,女兒沒有過多地糾結這段婚姻的意義,結婚十年了夫妻倆人的日子過得像白開水,卻終究還是被破防。老吳看女兒像是心知肚明一樣,似乎就在等這天,很平靜的離婚,只說了一句,“請淨身出戶,女兒歸我,你們再生一個吧!” 冷靜得像彼此只是陌生人。包括家裏的那隻養了很久的貓咪,都很自覺地站在女兒腿邊,一點都沒往男主人那邊瞧一眼。

女兒就這樣回到了孃家,和老吳一起生活,在這個甜愛路上的小洋房裏,三個女人,一隻貓還有一隻薩摩耶。這場面怎麼看都有點讓人想笑,又有點想轉身擦下不爭氣的眼睛,只是她們要的幸福自己懂就可以了。



小小是隔天清晨才注意到郵箱裏這封新郵件的,她讓姑姑給她向單位請了一天假。

葉子讀了這封簡單的編輯回信,好奇這個吳編輯是誰?突然願意繼續審稿,讓小小今天聯繫下她,簡單的郵件正文後是她的固定電話和手機號。

小小又用雙手環抱着自己,姑姑知道這是她又開始緊張了。她上前抱了下小小。“給吳編輯回個電話,問下對你稿子的想法,自己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你的創意你的構思都可以告訴她。”

小小從書桌上拿起電話,打通了吳編輯的電話。

老吳正在辦公室裏審稿,接到電話,聽到對方自稱是“你比我更像我自己”,她覺得對方就應該是這樣的聲音,小小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怯怯的。

她在電話裏簡單地說了下自己對小小這部短篇作品的看法,包括邏輯和人物等等。小小並沒有在電話中反饋更多對等的信息,老吳決定把自己昨晚連夜改好的第一稿修改建議立刻郵件發給小小。

就這樣,在四個多小時的電話、郵件溝通下,老吳知道自己找到了一塊璞玉,這是毋庸置疑的。

葉子靜下來反覆讀着這些往來郵件和老吳給的六稿修改建議,“小小,你碰到了一個好伯樂。吳編輯讓我們下午去和她見面。”

站在老吳辦公室裏的兩個“客人”,有點奇怪。一箇中年白髮,因爲牙周炎整口牙齒都掉沒了形似老奶奶,另一個像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全身都包裹在白色裏,但這個小姑娘很漂亮,特別是那雙柔和而空洞的大眼睛。

小小太白了,吳編輯有種想衝上去塗抹一些亮色的衝動。同時,她在一瞬間相信小小的心靈一定是豐富多彩的。因爲老吳在她雙眼的黑白暗影中,讀到了正浮動着的一種焦躁的慾望,還有一種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渴求。

聊完了作品基本可以定稿發表,合同同步完成簽約,葉子看了沒問題。短短几分鐘裏,老吳也知道了葉子曾是自己的同行。

葉子讓小小在門外等她一會兒。“吳編輯,謝謝您。”

“冒昧地問下.......”老吳剛開頭。

“是的,我家這孩子之前得過自閉症,現在雖然痊癒了,但還是有點後遺症,不愛說話。”

“那我猜對了,郵件溝通似乎更通暢一些,不太能用語言表達。故事講得真不錯。”

葉子坐下來,和老吳聊了一些小小兒時的事,就像久別的故友般無話不說似的。“我無法傳授她更多,希望您能打開她的心門,她的創作才能還沒發揮出來。”

“我快退休了,可能她會是我的第一個弟子也是我最後的關門弟子。”

倆人很默契地互相行了文人禮。

第一部短篇的發表並沒有出現火爆的場面,但也有了一點點讀者,小小習慣晚上睡前去爬樓翻看讀者的留評。她是幸運的,沒有遇到“噴子”,有一些留評指點的也是無比婉轉。這激發了她繼續寫小說的興趣,和吳編輯的郵件往來更是成爲了她睡前的催眠曲,習慣睡前報備自己的寫作成果,哪怕只寫了幾百字。

而葉子開始習慣小小在她面前重複談起另一個人,不再只有她自己。有時小小稱呼老吳“吳編輯”更多的時候是“吳老師”或是“老師”。

老吳從每封小小的郵件裏找可繼續創作的點記錄下來,情緒的單一始終是問題,似乎這個蒼白的女孩只有一種情緒。

“我可以明日帶小小出去走走嗎?”老吳給小小姑姑葉子打了電話。

“可以的。”

二十出頭的大姑娘,似乎還在自己的世界裏生活,並沒有注意過大自然的無私饋贈,她的文字帶着一種天然的悲傷,哪怕是輕喜劇收尾,都能讓讀者感受到悲傷。

老吳安排了一天的節目,想嘗試打開小小的視野和感官,包括憤怒的情緒。引導她用她世界的語言描述出來,這是編輯無法替代的,必須作者自己去完成。

一路上小小走在老吳身邊,低頭踩着地上的盲人線,老吳走在另一邊,注意到小小的右手心總是不自覺地時而握緊成拳頭,單手握緊拳頭不常見,而且是女孩。老吳在猜想自己是不是還不能給小小以足夠的信任度。

老吳帶她來到上海虹口區一處悠長的銀杏樹大道,這裏像極了風居住的街道,地上鋪滿了黃金色。

“好想看寂寞舞動整個秋。”老吳往前走着,捧起地上的銀杏葉。

可能是這裏秋色太美,小小也捧起了銀杏葉,陽光在她眼中閃耀成故事的開篇,無須老吳再過多引導,小小從揹包裏拿出筆記本,寫下閃現在腦海裏的句子,把一葉銀杏收藏在書頁中,坐在聚攏的銀杏葉間,閉上眼睛,這秋色又怎會辜負一個寫手的靈感!

人海里兩個陌生人需要怎樣的機緣纔會成爲這樣默契的人兒,只能說感謝這份遇見!

老吳搜了下近期的電影菜單,有個文藝片還不錯,她帶着小小隨意在吳江路上嚐了小楊生煎的美味,來到大光明看電影。想來,她自己都有好多年沒進電影院,想不到會爲了這個小丫頭再次踏進電影院。

小小的臉上有一閃一閃的故事在跳躍,吳編輯沒有注意電影情節,她一直在看小小臉上的情緒變化,在哪一刻最明亮,她記在了心裏。出電影院後,老吳試着打開話匣子,關於那段。

小小的眼裏立馬有了光亮,她在一邊簡單地複述着電影情節,幾乎連女主的眼神和放下杯子說出離婚時杯子的聲音都有說出來。

“我們去旁邊的咖啡館,坐坐,你可以把這些記錄下來。我陪着你。”

小小用力地點點頭,第一次當面喊老吳“老師”,這突然的一出讓老吳有點不習慣,她們這行編輯都被喊老師,今日她卻被眼前這個小孩子的一聲“老師”感動得有點哽咽。

老吳找了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下來,周邊沒有太多的客人。小小拿出筆記本開始記錄剛纔的電影情節和自己的改編。

“這都是什麼?邏輯呢?你自己的思想在哪裏?”

老吳看了第一段,就發了火。

小小還沉浸在剛纔老吳溫柔的話語裏,這突然的批評讓她很不適應,她用雙臂抱緊自己,不願說話也不看老吳。

老吳沒有在小小眼眶裏找到分毫的難過和傷心,反而看到了一份驚恐和濃郁的自卑。

“把你現在心情也記錄下來,你的憤怒,你的害怕,你所有的情緒。你的感官最真實的感受,現在......”老吳恢復平靜的語氣。

小小慢慢擡起頭,鬆開自己的雙臂,右手的拳頭還是緊握着。

老吳把自己的右手伸向小小,慢慢地打開她的右手掌,把桌上的水筆放入她手掌心裏。

“我陪着你。不會走,安心寫。”

小小的大眼睛裏湧起一層霧氣,這次老吳真切地看到。老吳端起面前的咖啡杯,掩飾自己同樣激動的情緒。

小小寫了快半個小時,把筆記本遞給老吳時,她把水筆的筆帽一起蓋上,很整齊地端坐着,像是等待批閱的新兵。

不再是單調的悲傷,不再是一片藍色,老吳看到了一種豔麗的亮紅,多重感官的交疊描述,雖然文筆還很稚嫩,但影片裏那段關於離婚時女人的情緒描寫更直觀甚至比影片裏更細膩。

老吳沒有誇小小,她叫來了服務生,加了一個藍莓的冰激凌。“這是獎勵。這纔是真實的感受,你也可以有的,這纔是酸甜苦辣的精彩人生。”

小小放在茶几上的雙手,手指有點顫抖地撕拉着桌子的紋路,“老師,我恨您。”她又低下頭,把右手放在自己心口,喘着氣,也沒讓眼淚流出來。“老師,謝謝你。”

兩次不同的“您”和“你”讓老吳心潮澎湃,小小是不是有點接受她了?!

“甜食會讓你更感謝我的。”服務生在此時此刻不合時宜地端上來了冰激凌,看着這一老一小都無比激動的樣子,有點莫名地走開。

老吳不知道今天這短短八小時的“培訓”會有多少成果,她只知道小小應該已學會了表達除了悲傷之外的情緒,這就已足夠。金字塔也不是一天建成的。

當小小的第二篇小說的初稿放在老吳的桌上時,老吳有點害怕了。她不敢打開封面往後看,她叫來了助理編輯讓她坐在她身邊慢慢讀給她聽,她只想先聽開頭和結尾。

她的助理編輯從剛開始的平穩語氣讀到後來越來越激動,讀完結尾,又回到開篇繼續讀完了其他中段。放下稿子後,“吳老師,這是哪個作者?寫得太精彩了。”

“好的,謝謝你。”老吳強按耐住自己同樣的驚豔。

這是一個少年復仇涅槃重生的故事,情緒自然,有觸動靈魂的深刻感受,主角是帶暗黑色彩的悲劇人物,收尾卻是明亮的。小小的筆觸依舊蒼涼、悲傷凝重,卻在中段多了幾處逆轉,帶出了一個明亮的結局。誰說人生不能重來?重生的機會只要能抓住依舊可以扼住命運的咽喉。

小小的世界豐富得讓吳編輯驚歎。“這部短篇可以有個響亮的名字,叫《渡》。我把第一稿修改建議發給你郵箱了,明天我帶你去看大海!”老吳給小小打電話確認了稿件題目。

隨後的半個月裏,老吳幾乎住在了小小家裏,倆人每天還是用郵件對稿方便彼此保存。老吳可以看到每次小小在收到她郵件後的情緒變化,可以近距離地看到這個奇特的作者在創作時的模樣。 而小小的姑姑在這每個深夜裏,在這一老一小的身上又看到了文字獨特又強烈的感染力和魅力。


第二篇小說定稿簽約發表後,反響出人意料的好,都驚動了W網站的發行部總編,希望老吳儘快簽下小小,成爲簽約作者後產量會更穩定。

這當然是好消息。但老吳並沒急着去落實,她想要知道小小的心意。果然小小還不習慣收到雪花般的讀者來信,對來自各方的讚譽之詞更是不知道如何應對。她姑姑葉子此時也早已徹底放下了自己所有的工作和在寫的稿子,全身心地陪在小小身邊,處理各種回覆。

老吳和葉子很細緻地呵護着小小的情緒,小小還是情緒反覆着,又開始恢復小時候的自閉症的樣子,不願說話也不願再看那些。反而只能接受老吳。

老吳明白小小的不適應,對外的應對都是她承擔着,她把小小護在身後。

直到一個月後,一個國內文學評獎找到她,希望她送評小小的這部短篇參賽。她是知道那個文學評獎的專業性和權威性的,和小小姑姑葉子商量後,她們決定讓小小第一次嘗試下參賽。

兩個月後的一天午後,老吳接到了北京的電話,小小的這部作品《渡》得了金獎,第一名,邀請編輯和作者去北京參加頒獎晚會。

而那時小小纔剛恢復可以正常地和老吳、她姑姑說話,情緒也纔剛好一些。老吳在猶豫怎麼告訴她。她自己卻在這個時候病倒了。

她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小小她姑姑,開始在病牀上打理一切準備工作。

“我怎麼現在病了?!小丁,你把需要去北京參加頒獎晚會需要的材料送到我家裏。”老吳安排好工作,就乏得動不了身子。

“吳老師,這.....它們會不會咬我? 啊......能不能讓它們不要跟着我。啊......”來送稿子的助理編輯小丁的聲音充斥着整個洋房。

老吳輕聲呼喚着家裏的另外兩個成員,那是它們歡迎陌生人的方式,也是保護她的盡責,如同她對小小的愛護。過了三五分鐘,家裏終於安靜了下來,老吳這纔看到了助理小丁安全地走進了自己的屋子。此刻的老吳開始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精神抖擻,她迅速地整理着材料,寫完答謝詞,交給小丁,前後只用了一個小時。

她在材料裏還寫了一張卡片: “我看到你已打開了文學的大門,你可以看到它的光芒了。那就是我這些年陪着你想做到的。祝福你,我最優秀的作者“你比我更像我自己”。你的編輯:老吳。”

老吳讓小丁在時裝店定製了一套精緻小巧的禮服,也和材料放在一起。那是一套嫩綠色的禮服,上面手工繡着幾朵含苞欲放的玉蘭花,畢竟還正是年輕的時候,哪個女孩不愛漂亮!這樣的時刻,正是該秀出美麗的時候,小小本來就是個漂亮姑娘!

在助理小丁離開後,老吳起身強撐着打開屋裏的窗,久日的陰霾被陽光一掃而光。長舒一口氣,老吳看着窗外甜愛路上高大的水杉樹和愛情牆,她相信奇蹟。

“她姑姑,我可能不能去參加頒獎禮了,你帶着小小去北京,我助理小丁會安排好一切,材料我都已交給她。對了,在你們出發前,你不用告訴小小我生病的,和她說我會另外飛去北京就好。這樣她可能纔會安心出發。”老吳給小小她姑姑打了電話後,才安心地回到牀上繼續吃了藥睡下。

吳編輯不是創造奇蹟的那個人,小小本身就是一個奇蹟。老吳已經完成了她作爲編輯的職責,小小----你比我更像我自己,會有更多的讀者和編輯找到她同樣愛護她。老吳決定把自己的角色讓出來,給更優秀的編輯或者其他人,她老了。

在頒獎晚會上,作者你比我更像我自己盛裝出席,葉小小的答謝詞是這樣的,她沒有按照老吳寫的那個很官方的答謝詞念,完全脫稿。在她得知吳編輯真的生病了不能來到現場時,她把那張紙握在了她的右手心裏,就像當時吳編輯把水筆放入她手心一樣的鄭重。

“我曾經是個自閉症的小孩,可能現在也是。但我必須要感謝一個人,她是我的編輯吳編輯。我曾經只是一棵小草,可能現在也是,是她在銀杏大道上讓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是詩意和美好,讓我徜徉在金色海洋裏,知道自己的靈感正開始生長,加倍蓊鬱濃密是什麼感受!就像每一朵烏雲都鑲有金邊,我在經歷了那麼多次被拒稿後,吳編輯像是那第一道陽光照亮了我整個蒼白的人生。

之前我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那裏一片純白。吳編輯是那最美的雪花,我們初見時她的背後也是一片純白,是她把我純白的世界裝點得更加透亮,是她把一切不好的消息隔離在我的世界之外,讓我依舊可以繼續靜心創作。謝謝您我的老師。

我好希望自己可以早一些認識她,希望自己早一些成爲一個優秀的作者,能幫吳編輯治療好她的牙周炎,她就將擁有一口好牙,陪我喫更多的甜食。我們上海有這麼多美食,老師,請這次換我陪你!

我的吳老師,感謝您的出現,給了我其他炫麗的色彩,那些色彩也正是我夢想裏的,我從不知道怎麼讓它們走出我的夢境,是您賦予了這一切的一切可以有的含義,感謝您用您的方法教會我,謝謝您!

另外我就此封筆了。您即將退休了。對我來說,您是我第一個編輯老師也是我這一生唯一一個編輯老師,您是我唯一的伯樂。沒有您在身邊,我的寫作生涯就是不完整的。這一生能擁有這部短篇作品《渡》已是足矣。

再次感謝所有支持我的讀者,謝謝你們願意閱讀我的作品,感謝大家!”

小小舉起獎盃,聲音哽咽地說完全部答謝詞,她朝臺下深深地鞠了一躬。臺下瞬間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如雷般的掌聲,這個可以容納幾百人的大會堂裏,第一次爲這個如此年輕的作者頒發獎項。

命運這東西總是不安常理出牌。它時刻變換着腳步,當你覺得已然毫無希望時,它又轉身悄然而至。


老吳聽說了小小在頒獎禮上的發言,驚訝之餘也無比欣慰。她的病好了許多,或是因爲她準時吃藥,又被女兒嘮叨管束得不得不快點好起來,總之當小小撲在她懷裏時,她真的有點不太適應了,如此強烈的情緒出現在小小身上。

那時她手上正拿着一個花灑,正在給一棵蘭花澆水。“大姑娘了,怎麼能這樣呢?”老吳調侃着小小。

“她是真心的,這孩子在你這裏學會了表達自己,會朝我偶爾發脾氣,也會給我煮麪了,我們倆有福氣了,你又多了一個乾女兒,不好嗎?”

她姑姑葉子朝着老吳點了點頭,老吳心領神會的,知道小小的自閉症應該不會再反覆了。寫作也是一種治癒的途徑,不是嗎?

吳編輯放下花灑,輕輕擡起胳膊擁抱了下懷裏的女孩, “孩子,你在頒獎臺上的發言可要收回。你不能封筆,你的寫作生涯纔開始。放開寫,讓更多的讀者可以讀到你的文字,你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是如此清透,怎麼能爲了我這個老人放棄寫作?這世界多的是牛鬼蛇神,你要學着打怪。”

“老師,我想帶着我的筆和文學夢去親近生活,用您給我的這份美好的回憶去更深地感悟空氣、綠葉,陽光,您說過的那是多麼不同的。我的心境已和以往不同,如果我有了靈感,我會回來找您, 您還是我的編輯是嗎?不管您是否退休?不管您是否還在這裏?我需要您。老師。”

“我在。”老吳拉着小小的手,把花灑遞給她,有一棵蘭花苗正在悄悄地萌芽!

小小把獎盃留在了蘭花旁,伸出依舊握成拳頭的右手,放入老師的手心裏,慢慢攤開,反手握住。

“老師,再見,等我!”

吳編輯的手心裏多了一根小草,她知道小小的決心和她的態度。

吳編輯,你比我更像我自己------你是我的讀者我的編輯,替我打開那扇隱門的英雄!

 

“因爲我告訴自己你值得,你的作品值得我這樣做!-------《天才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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