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夫人

她看着女兒顫顫巍巍的小手裏抖落的白紙,抿起那經常勾起的紅脣,緩緩地蹲下,染了鮮紅丹蔻的手指捻起單薄的白紙,輕輕一抖,只看到了一句話:“我還是喜歡從前的自己。”

“這是什麼意思?嗯?”只有十幾歲的孩子竟寫出這般透着滄桑的話語,着實讓她驚歎了一把。

她的聲音分明是溫柔的,聽到女兒耳朵裏竟讓小女孩瑟縮了一把,接着女孩一把抱住了她,一直哭到淚水浸溼了她繡了蝴蝶蘭的旗袍,才哽咽着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媽媽,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你了,我不想成爲你這樣柔弱的人,你這樣活着真的太憋屈了......”

她眉頭一皺,又隨即舒緩下來:“人生有諸多不平之事,萬事順遂只算得上是願望,而不是結果。有時立即去打擊報復,表面上是風光無兩,總歸是會埋下禍根的。從前的你,和外人說話少了幾分顧慮,纔有了後來的衆多是是非非。現在的你,還是一株正在生根發芽的幼苗,有些令人不悅的錯誤,只要不做出格之事,都是益於成長的。”

“真正的智慧,都是刻在骨子裏的,而不是流於表面。小孩子,思慮多點是正常的事,但不是什麼好事。”說着,她捻起一塊桂花糕喂到了女兒嘴裏,“甜不甜?人生理應是如此的,可偏偏帶了桂花樹的澀味,多品品,你會愛上這更深層的韻味。”

流年似水

她本名孟樂清,後來嫁給了省立醫院的張南令,人人便喚她“張夫人”。

張南令是一位極爲寵老婆的人,在他二人結婚之前,張夫人就開始被人揹地裏尊稱“母老虎”。在外頭,張南令是一個公正又嚴厲的人,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醫生,事事以妻子爲先,在那個男尊女卑的年代,羨煞多少女子?

可誰又知,是有過什麼經歷的女子纔會有這麼大的福報?

孟樂清幼年喪母,父親一人把她拉扯長大,可男人終歸是有不妥帖的地方,怕照顧不好女兒,便早早的娶了繼室。繼母帶了個比她年長兩歲的繼姐,名喚“揚兒”。

那年她七歲,父親指着那個面生的女人,讓她喊“孃親”,她默不作聲地盯着這個女人,背在背後的手指生生的摳破了皮。

揚兒從她母親的背後探出頭來,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遞給她一顆糖:“給你,這是爹買的奶糖。”

她一把把糖揮開。前幾日,她哭着鬧着跟父親要那塊糖,爹依舊是抱着她大步回到家裏,任憑她喊破喉嚨,也沒有給她買下一塊奶糖。

可是轉身便給別人買了糖果。

實際上,繼母對她是不錯的,平日裏給揚兒做一身紅底白花的衣裙,便必定也給她做一身黃底紅花帶綠葉的。繼母的手巧的很,衣裙合身妥帖,從不顯得人兒邋遢。

她就是看不慣揚兒!

揚兒不僅搶她的爹爹,還在外邊到處造謠她各種壞處!諸如“不愛洗澡”“鼻屎隨處亂抹”“隨地吐痰”“偷別人櫃子裏的東西”……反正,怎麼抹黑她的形象怎麼來,以至於很多女孩子見了她退避三舍,生怕沾染什麼髒東西。

十五歲,正值少女朦朧發育的時期。揚兒隨了她的生母,無論怎麼努力,始終是平板一個,被男生背地裏笑話她是“打麥場”,而她偏偏長了一張刻薄的臉,就更不討喜了。而孟樂清則隨了自己那過世的母親,身材窈窕,容顏溫婉,起初,是有些男生把她當做女神一般暗戀的。

揚兒十分看不慣孟樂清。也許是從她不接受自己遞過去的糖開始,也許是從自己的母親給孟樂清做的衣服比自己好看開始。

她對孟樂清的厭惡,彷彿是與生俱來的,而恰巧,命運就讓九歲的她遇見了七歲的孟樂清。

她以造謠孟樂清爲樂,即使造謠她只能讓她舒心一小會兒,那她也會堅持不懈的去用自己那張嘴去動員更多的人討厭孟樂清。她最喜歡在羣體活動時,看到孟樂清一個人,被孤立在人羣之外,沒有任何人去陪伴她。

即使,她心裏明白,孟樂清根本沒有錯誤,那她討厭孟樂清這一個理由就可以推翻所有!

討厭一個人就要毀掉她!

見不得孟樂清有一絲一毫的優秀,見不得別人因羨慕她而圍繞在她周圍。

那仰慕的眼神,揚兒從未擁有!嫉妒的毒蛇吞噬了她的心臟,她要懲罰這個在光芒下生長的女孩!

可是她從未發現,她早已從孟樂清七歲那年,親手掐滅了孟樂清所有的光,用破舊的報紙掩藏住了每一個可以透光的縫隙。

孟樂清本以爲到了新的年級,過去的陰霾就會漸漸散去,她會獲得新生,可是她還是發現,自己錯了,錯的離譜。

她用陽光開朗的自我面對嶄新的人們,嶄新的世界,用最積極樂觀的第一印象斬獲這個世界的芳心,可是一時間,流言蜚語再次死灰復燃。

“那個叫孟樂清的,啊就是她,招搖不少男人呢,不知是否還是清白之身。”說話之人眼神意會,聽者早已懂了弦外之音。

她們不會去在乎這件事是否真實,也不會去在乎流言對一個青春期少女的影響,她們只是想要親手把這個發着光的少女送入黑暗的囚籠。

原因是什麼?

沒有原因。

若要深究,只有“人性”二字。


佳期如夢

孟樂清的日記裏有過“自殺”,有過“努力”,有過“失望”,也有過“希望”。

最多的詞語,是“愛情”和“未來”。

在被人拋棄的無人區,她努力去豐滿自己的一切,在有限的青春年華里默不作聲地準備着一次絢麗的綻放。

每一次感知到背後之人的咒罵,她都會拭去淚水,咬緊牙齒告訴自己,所受的一切苦楚,都是一場修煉,只是爲了讓自己變得更加完美,去在未來的某一刻,遇見那個深愛自己的愛人。

對愛情的期望,是無際苦海里唯一的一顆糖果,每次流過眼淚,她都會偷偷的淺嘗一口,咂摸幻想中那美妙的滋味,再回到那個痛苦的世界,去接受一切折磨。

“我不想把心裏那條毒蛇放出來。”

每當她要報復,要實施邪惡的想法,她都會一遍一遍的告誡自己,要善良!

人在做,天在看。

所有惡行都會埋下禍根,她要做的只是努力奔跑,剩下的一切,交給時間。

揚兒在她的生活中漸漸淡去,但是會有無數個“揚兒”帶着刻薄的厭惡在未來的路上冒出來,她無法避免在人生中遇到惡人,也無法讓“揚兒”們不去作惡。

你哭着求別人,嘴裏喊着“不要欺負我!”,那麼他們就真的不會欺負你了嗎?求人是沒有用的,除了至親至愛會真正接受你的請求,其他人只會屈服於你的強大。


鵲橋歸路

張南令第一次見到孟樂清,就被這個穿着白色洋裙的女孩迷住了。她身上彷彿有一種溫和的魔法,見之,溫潤入目,念之,溫潤入心。

那一雙眼睛裏裝滿了清澈的光,沉思的模樣帶了幾許嬌憨,她的一顰一笑都讓他情不自禁地融了進去,一步一步,他走進了孟樂清的陷阱,一陷就是一生。

孟樂清是有預謀的。

她比張南令早動心了那麼幾分,便讓張南令更快地愛上了自己。

起初,張南令於她,是沒有任何誘惑力的,一個陽光帥氣的男人罷了,這世界不缺的就是形形色色的男人。

男人都是好色本性,正人君子的皮囊裏都帶了些齷齪心思。她瞧不起男人,或者說,她從未遇到過一個讓她滿意的男人。

有的男人長相過關,卻沒有腦子,一些有心之人三言兩語的挑撥,就能讓一個男人爽快的改變方向,愛情自然是南轅北轍。

她是一個在風浪里長起來的有智慧之人,不會把少得可憐的青春浪費在那些沒有結果的蠢男人身上,那些毫無吸引力卻又迷之自信的男人她更是不會多看一眼。

大男子主義橫行之下,女性被打壓成了一種卑劣的生物,於某些男人眼裏,女人不過是菟絲花一般的存在,不必去過多的綻放,也不能比男人更優秀。他們要在態度上瞧不起女性,用陳腐的思想去打壓她們,讓她們永遠成長不起來!

這讓孟樂清喘不過氣來。

在那樣的日子裏,她看不見未來。

張南令不一樣,他身上有一種和這個沉悶的社會不相符合的東西,孟樂清稱之爲“生命氣息”。

也只有這種煥發足夠的生機與活力的男人,才能夠彌補她所有的黑暗傷疤。

在寂靜的夜晚,她的心止不住的爲之顫動。

她要得到那個男人!

其實,她最大的手段,不過是把最真實的自己展現在張南令面前——一個單純開朗永遠充滿希望的女孩——誰能拒絕一個小天使呢?

沒有過多的轟轟烈烈,有的只是如春雨一般地溫潤無聲,張南令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她,就像每一個第一次獲得愛情的傻小子,癡迷,沉醉。

孟樂清知道,自己並沒有表面上那麼完美,一日又一日的相處,她讓張南令看到了自己身上濃地化不開的憂愁,也讓張南令看到了她那憤怒之下的粗暴。

於張南令而言,這是一件好事。他一直覺得孟樂清是那麼的高不可攀,而相處下來,才發現其實她也是個人,一個活生生的有喜怒哀樂的人。這樣有幾分瑕疵的她比一開始那個完美的她更吸引人。

他們都是人,又何談配不配得上呢?


金風玉露

優秀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個終點。

在張南令最初娶了孟樂清的時候,有太多的流言蜚語,一個窮人家的姑娘嫁給了醫學世家的才子是最讓人看不得的事。煽風點火者有之,背後謾罵者有之,豔羨嫉妒者有之。

人就是這樣,見不得曾經比自己差勁的人現在過的比自己好,更見不得地位卑微的人獲得青睞。

可孟樂清差勁嗎?

精通英法日三國外語,容顏昳麗,無時無刻不規範着自己的言行,她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完成了從醜小鴨到白天鵝的華美蛻變。如若不然,又怎會俘獲張才子的芳心?

縱然張南令有着自己的審美,可是從小到大在世家觀念薰陶下,真正骨子裏優雅的人才會讓他傾心啊!

曇花一現的優秀只會在時間的流淌下化作一捧流沙,隨風而逝,沒有人會記得你曾時的榮耀。即使記得,也只是蔑視那段榮華,不屑的來一句:“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有什麼好得意的?”

婚姻不是成功的終點,只能算得上下一段艱苦歲月的起點。磨難,從來不會停止捉弄人的步伐。

真情至上

如果故事到此就成爲了瑪麗蘇文最美的大結局,愛情事業雙收,那必然是最讓人期盼的結局。可是,這是人生。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是親情的生命起源。

太多人只記住了前邊的無奈和痛苦,忘卻了後半句的愉快和舒暢。可是在舒適區待久了,就學會了不安分。

張南令作爲主刀醫生,平時除了做手術,其餘的時間都花在了陪伴愛人上。在他眼裏,他的張夫人哪哪都好,就是脾氣不好。這讓這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開始學會去哄自己最愛的女孩,陪着她一起跨過童年的陰影,陪着她慢慢的收斂自己的臭脾氣。有時,他都會有一種養女兒的錯覺。

孟樂清看得見自家張先生爲了自己做出的努力,也會讓那個因爲黑暗經歷變得極端的性格慢慢去轉變,而不是像以前一樣隱藏。

可是就在他們的愛情日益深厚的時候,孟樂清發現自己沉醉在這樣一個舒適圈裏,無法自拔。可是極端的去要求自己做到一些事情,又開始讓她焦慮。

直到她遇到了一個人。

左傲遊。

起初,在張夫人眼裏,這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男人,一次偶然的等公車的機會,兩人有了幾分交談。

左傲遊比張夫人虛長兩歲,他有一個總是唧唧哇哇滿口大道理的母親,雖然左老夫人說的話有幾分道理,但是作爲一個活生生的人,是無論如何都不喜歡有一個這樣的人整天規整自己的行爲。

在別人眼裏,他彷彿是一個不會出任何錯的完美的人,孟樂清從心底裏敬畏他。

“左老夫人近日身體健康吧?”她雙眸含笑,殷紅的雙脣勾出一個美妙的弧度,在別人眼裏,她就是天生的貴婦。

可是縱使她是誰,都有迷茫的時候,也有不喜這份生活的時候,那段日子她找不到屬於自己對生活的熱愛和期盼。

“母親挺好的,她從來都是一個把任何事物都掌控的一絲不苟的人,她自己的身體也不例外。”他的眉眼依舊鋒利,帶着一絲冰冷的氣息。

“真羨慕左老夫人的生活,安安穩穩。我記得她教的學生都要求全英文去完成作業,有幾個還成了當今醫學界頂尖的人才。”她並不瞭解那個女人,但是從傳聞來看,確實是一位卓越的女先生。

左傲遊嗤笑一聲,溫潤的聲音宛若泉水潺潺:“有時候做人啊,不必去做的中規中矩,如若那般,還不如做個機器人,沒有那麼多煩惱。智商是一種天賦,可是優秀是人的選擇。既然是人自己的選擇,又何必去按照外人的模板去做呢?都說淑女是一言一行符合《女德》規範,那所有人都變成了一個樣子,存活又有了什麼意義?”

孟樂清彎了彎嘴角,左傲遊的一番話,解了她的某個心結。

“但是我已經漸漸無法改變了,我已經被我的母親塑造成了她想要的樣子,我是她唯一的兒子,不能讓她失望。”

公車來了,左傲遊擡了擡帽沿,先一步離開。

那天的夜晚,孟樂清夜不能寐,過往的諷刺和背後的討論如泉水充斥她的腦海,白天左傲遊的一番話又縈繞在她的耳際,在無數次掙扎後,她搖醒身旁睡着的男人,輕輕問了一句:

“我該怎麼活?”

張南令沒有任何的遲疑:“按自己想要的活。”說完,抱住孟樂清,又沉沉睡去。明天,他還有一臺手術。

按想要的活。

即使,會因爲她走自己想要的路會被太多人非議,她也會堅持下去。

這可能纔是活着的意義。

那些虛名,讓它隨風而散了吧。

以愛之名

所以,在女兒哭着說出那幾句扎心的話時,她收斂了自己的脾氣,回顧了自己的半生,淺嘗一口帶着澀味的桂花糕,輕啓紅脣:

“人生本來就沒有多長,何必把有限的時間浪費在毫無關係的人身上?每個人都是與周圍略有聯繫的獨立個體,學會去熱愛自己該愛的人,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麼,熱愛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這纔是我們該多想想的,否則,你將永遠喪失快樂的權利。”

以愛之名,活下去。

照亮你的路!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