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隨筆】南壩“油”滋味

(一)

我迷惑了,我不知我是在石油溝的煙坡,還是在這大山之中的南壩?

走在南壩的老街上,喇叭聲,老漢的乾咳聲,小販的叫賣聲,豆漿味,牛糞味,小兒的尿味,諸聲諸味,一起就上了心頭,令我恍惚的神經,有了些許的錯位。沿河的邊邊,散落着一些亦新亦舊的建築,有的,在老房子的舊地基上,建起了高樓,有的,空出了一片空曠,成了廣場大媽們的用武之地,有的,還在修修補補,頑強地保留着舊時的風貌,就像不老的黑白故事。

老天,這與我夢境中的煙坡,簡直一模一樣,沒有區別!

我記起來了。

老爸煙坡五七車間的同事,文孃嬢,隔着一條街,老遠在喊,“鄧指導,鄧指導,錄取通知書,雙流,雙流。”老爸常年不開鍋的笑,下滿了歡喜的米,撲喫撲喫地在歡騰,那幾天的煙坡,只聽得到二個字在流淌,“雙流,雙流”。

那一年,我十八歲;那一年,我正式接了老爸的班,成了名符其實的油二代;那一年,成都雙流的華陽技校,女生們都在讀瓊瑤的書,男生們都在做着古龍的夢。那一年,我參加了一個詩刊的函授班,一個老師,說着夢幻的言語:打開別人家的窗子,那是現實主義,是小說,打開情人的窗子,那是浪漫主義,是散文。什麼是詩呢?打開天空的窗子,說話,那纔是詩,真正的句子。

如一道光,我十八的天空,門兒被打開了。嗯,我也寫詩,寫春天的感冒,寫秋天的悲語,寫了厚厚一本的無病呻吟,直到快畢業了,一個扎着麻花辮子的女生,拿着一本《年輕的潮》,怯怯地地在問我:咱們通三班的詩人,詩是啥子,啥子是詩?我望着雙流的天空,輕輕地念了一句: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雙流的一片雲彩。

那女生綠眉綠眼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匹史前動物,那麼的驚恐。

嘻嘻,別笑我,哪個娃兒不多情,少年情懷總是詩!

(二)

不對,不是這樣的,這很彆扭,我的記憶,滑到爪窪國去了,應當如此。

公路的對面,就是沙坪的石油大院,我技校畢業後,分配到了那裏。大院的石油後生,編了一個順口溜,“沙坪山上風光好,男的多來女的少。”天,真恰如其分也。我安營紮寨的第一天,晚上歡迎我的,不是想像中的風清月白,蛙叫蟲鳴,而是,一隻只的壁虎,在單身樓的牆壁,悉悉梭梭,爬來爬去,好不嚇人。我同寢室的張大哥,笑個不停:“嚇,看你娃長得五八三粗的,膽子就耗兒那麼大,還怕四腳蛇,沙坪山上,蚊蟲多,虧得有了這東西,人才少遭些罪。”

現實與理想,那麼一交手,我一個剛從技校出來的嫩苗苗,自然是,不攻自破,全軍潰退。混嘛,且做個“混世魔王”,沙坪山上,又多了一個“程咬金”。直到我的師傅,一個大我十幾歲的中年女子,姓李名榮躍,有一天,麻起臉,狠狠地吼了我一句,我是個得了乳腺癌的人,黃土都埋了半截,還工作麻溜溜,生活笑嘻嘻,你一個沒開胡的娃,咋活得那麼頹廢?

師傅一句話,吼醒夢中人。是啊,壁虎算什什麼,寵物一羣,男多女少又怎樣,正好養我雄心壯氣。於是,白天龐中華,夜晚顏真卿,一杆狼亳在手,練得那叫一個昏天黑地。情緒飽滿時,也寫詩,寫散文詩,我的第一篇文字,《月色如水》,就這樣上了《川東鑽探報》。說起來好不臉紅,居然,竟然,俺沒有落自家的賤名,四版的編輯解軍,在文章的最後,來了一個笑臉式的括號,“請本文作者,儘快與本報報社聯繫,我們好把稿費放給你。”

這之後,一發不可收拾,《一抹紅》,《永遠的回首》等散文詩,陸續也上了鑽探報,甚至,很過份,有一篇《冬的真愛》,更上了《四川石油報》。那時的我,在家人也騰雲駕霧,有點飄,好像自己也是沙坪的名人一枚。

一個人的出現,終結了我的飄飄然。沒錯,那個人,正是解軍。他的風格,就像他的文字,質樸其文,表裏如一。爲了一句話,他在電話裏叮嚀了又叮嚀,後來,還是不放心,巴心巴腸,搭了一輛“老解放”,來到了沙坪石油大院,大編輯找小作者,細細地又說了一遍:你的散文詩,風只是風,雪只是雪,要不得,得要有生活,石油人的生活,得要有人性,石油人的人性。

(三)

不對,還是不對,有點支離,有點破碎,連我自家都不相信,我再好好想想。

對了。那一年,我住在渝北石油基地的28棟八樓,我要出差,臨行前,我對老爸說,“老漢,你的哮喘真沒什麼吧,要不要咱去醫院看看?”老爸喘了幾口,咳了幾下,“娃兒,沒那麼驕貴,幾十年的老毛病了,你老漢我聞不慣醫院那味。”“好吧,老漢,等我出差回來,您再給我擺一擺巴一井,還有篆塘炭黑車間,那些陳年舊事,乍越聽越鮮活,越聽越有滋味。”“娃兒,放心出差吧,等你回來,咱爺兒倆,喝點小酒,再好好掰扯掰扯。”

那一年的冬天,冷得出奇。我和我的同事,正在鄰水作業區的張29井做信息化運維,“內當家”的電話,打了過來,語氣中,有哭聲,“快,快,快回來,咱爸不行了。”沒過多久,另一個電話又打了過來,是妹,聲音扯着疙瘩,“哥,咱爸走了,走得很慈祥,很安靜。”我一下子蒙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會是真的。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到家的?現在,我的老爸,安靜地睡在那個小盒子裏,好像睡着了。他十幾年的半身不遂,好了,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哮喘,不治而愈。一切的一切都好了,可是,可是他卻走了。

我一直沒哭。

我不相信,這個”喝酒八兩不醉,幹活從不喊累“的煙坡五七廠的大老爺們,就這麼便宜地走了?我不相信,這個逢人就說”雙流,雙流“的開心漢,就這麼沒由頭地走了?我不相信,這個眼巴巴等我回來,世間最愛我的人,怎麼放得下我就走了?我更不相信,明明是,前天,我還在老家的小河溝摸渾水魚,昨天,我還在小學的老臺子上領三好學生獎,現在,又是打來又是誇的老爸,咋就不理我了,老爸,沒興你這樣當老漢的!

摸着老爸冰冷的臉,解開他綁在腳上的麻繩,我給老爸做了人生最後一次的整容。他端端正正躺在那裏,就像他端端正正的一生,只是啊,音容猶在前,笑貌已西去。

我淚流滿面。我把那篇沒有發表的,記在心中的《客廳裏的“真佛”》,燒給了老爸,老爸,你活在我的心裏。……

都不是。我只是恍惚了,我只不過是在穿過南壩的偏街時,誤打誤闖,又進入到了自家的冷巷裏。

南壩的“甩甩橋”,就在眼前。河水就像故事,還在嘩嘩地流淌:那個問我詩爲何物的小師妹,後來,沒幹本專業,成了一名石油內部小學的老師,領着一羣小鳥,在春天的早上,唱“春眠不覺曉”。那個在沙坪吼醒我的李榮躍師傅,後來,離開了沙坪,調到成都的管理局,再無消息,我相信,好人一定一生平安。那個指點我文字的解軍,據說,後來也離開了報社,管”夕陽紅“去了,人間啊,重晚睛。

是啊,流光中,一代代石油人,他們的經歷和過往,就像我面前的“甩甩橋”,有搖晃,有不安,有遺憾,有嘆息,但,石油流來如河水,哪一朵浪中,又沒有你我的影子?

我終於明白了,每一個石油人,都是一首詩,真正的詩,並不是去打開天空的窗子,而是,俯下身去,走向泥土,那裏,有油,有氣,有流不斷的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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