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還是下呢?

叔丁

登山杖點向面前的大石頭,一條腿邁上去,腰腹順勢前傾,另一條腿撐一下地,身體重心移到石頭上。又一塊大石頭就這樣爬了上來。我在往山上爬,離天的距離又近了些。

不是說我可以登天,我也沒想過要登天。因爲登天不是靠爬的,需要藉助個外力和契機。或者你原本屬於天上,比如仙女們,你是仙二代。或者你誤打誤撞地吞了一顆仙丹,比方月亮裏的嫦娥,那你就是白手起家的仙暴發戶。當然天上的仙女經常思凡,思凡了就跑到凡間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嫦娥也每每寂寞地在月宮中獨舞,身邊是不解風情的吳剛,還有不通世事的玉兔。所以天上並沒有什麼大意思,我自然也不想上天,最精彩的人生還是在人間。

但我喜歡往上爬。“往上爬”在生活中有不同的涵義,說好聽點兒就是進取心,說不好聽點兒是貪念。貪念也無可厚非,人若無慾,那也就不是凡人,而是仙人、是聖人。既然仙女都能思凡,那我這個平凡的女人自然也可以有慾念。爬山,可以把“往上爬”的慾念昇華得自然而存粹,與貪念和進取心都無關。我喜歡爬山。

這裏的山路按照植被變化分類,可以分成三部分:下半截穿行於樹木之間,中間是攀扶着灌木,上半截則是把匍匐於地面的高山植被踩在腳下。當然爬山走在約定俗成的山路上,不該攀踩植被。山路上基本是石頭,有時候是溪流塑造過的圓潤的小石子,有時是地殼動盪剛剛完美竣工的岩石峭壁。爬山就是爬石頭。從小石子鋪成的石頭路面,到大塊石頭壘成的石頭陣。從有樹根分割的石頭,到無樹根分割的石頭。從山麓躺在溪流中的石頭,到山頂被冰雪遮蓋的石頭。

秋天還未開啓,山頂不會有冰雪。樹葉還沒落在石頭上,也還沒有變換出博人眼球的紅黃,我集中注意力蹬着不同形色的石頭,一塊一塊往上爬。天上掉下來幾個雨點,不經意地預示着爬山其實與登天還有些關聯。我沒有那麼敏感,可Y從後面趕過來說,我們爬一會兒就下山吧,馬上要下雨了,今天有雷雨。我說不急啊,前面先遣隊的幾個人不是還要登頂嗎?等她們折返回來我們就會師,然後一起走下山。Y說十點半好嗎?下了雨,下山的石頭會很滑,而且有雷雨啊,會有被雷電擊到的危險。我隨口應一聲,繼續自顧自地向上攀登。

我後來曾經想過,爲什麼我希望和先遣隊會師一起下山呢?我今天並沒有登頂的強烈願望,也沒有和人攀比速度的願望,我想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登山節奏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如果可以爬到山頂,我會開心。如果沒有時間登頂,我也一樣享受我攀爬的過程。可我爲什麼會希望與會登頂的先遣隊一起下山呢?是潛意識裏的參與認同感嗎?如果和登頂的人一起下山,那好像我自己也登頂了,即使登頂非我所求。也許,我不過是在刻意掩飾自己想要登頂的欲求。

攀爬的目的是到達山頂嗎?也許。在這樣的三段式的山中,如果沒有到山頂,就沒有登高遠眺的開闊視野,只能在高大蔽日的樹木中穿行。那努力就只能是爲享受過程了。攀登的過程,就是點杖,邁腿,重心前移動作的重複與疊加。這個過程很享受嗎?可以找個類比,比如職場中的攀爬。這是我們經常說的“往上爬”。有人爲了往上爬,什麼都不顧了,還不是爲了升職,如果不能升職,那向上爬的意義在哪裏呢?你可以輕鬆地說一句,我就是享受那個過程嗎?你需要每天比別人多花許多時間,多幹許多額外工作,費額外的努力去協調客戶關係,你做的不只是你的本職份內工作。如果最後的結果不是升職,你能說你只是享受這個努力過程嗎?如果是,那你很不平凡,也許你是下凡的仙人。能量守恆,沒有無用功,這裏少了,別處就一定多了。如果你只做功,得到能量的卻是別人,那你難免會猶豫自己是不是要再做下去。

可我今天還是繼續向山上爬,沒想過是不是會到達山頂。當然我的攀爬體驗是我自己的,別人不會奪走,我可以享受爬山的過程。J的纖細身影在前面一晃,她是先遣隊的一員。我有些詫異問她怎麼一個人在這裏。她說不想登頂了,想走一會兒就下山,因爲天氣預報要下雨,不喜歡被淋溼。她說話的時候,天上真的有更多些的雨點掉下來。Y找到同盟,說我們最晚就只爬到11點,然後下山吧,雨馬上要下了,石頭會很滑很危險。我沒吭氣,心裏在想那個先遣隊爬到了哪裏?如果她們都不怕,我有什麼好怕的呢,一點點雨沒什麼好怕的,這也不是第一次在雨中爬山。我們都有雨衣,登山包也有雨布隨時可以蓋上,我們的登山鞋防水防滑。

繼續再往上走,石頭險峻了許多,攀爬增加了難度,但樂趣隨着難度增加。忽然看到了拐角處M轉出來,迎着我們往下走。我更詫異了,說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啊,不是應該跟先遣隊一起嗎?不爬到山頂了嗎?她可是先遣隊的核心人物啊。M說水帶少了,不敢再往上多爬。我說沒問題呀,我帶着兩升水可以分給你。她又說,一個膝蓋不舒服,怕下山時下雨路滑再傷到。好吧,連M都要下山了,加上Y和J的附和,我決定也一起下山。本來我就想跟前面的先遣隊下山會合了再一起下的。雖然沒有遇到全部的先遣隊,這裏已經有了兩位,我今天的計劃也不算落空吧。於是我們四個人各懷着自己的心願,開始一起往山下走。

忽然一陣雨從天上急急地落下來,似乎在肯定我們中途下山的決定。我們趕快穿上雨衣,給揹包披上雨布。石頭上溼漉漉的,我們小心着踩着每一塊。遇上整片幾米長寬的石頭路面,我們就斜着穿行。

有人喜歡上山,有人喜歡下山。有人說上山容易下山難。也有人怕爬山,在規劃爬山的時候會問自己一句,你爬得上去嗎?因爲山總是要爬的,如果不爬,算什麼爬山運動呢?上山需要心肺功能的強壯,需要肌肉的緊張做工,需要堅信會登頂的信心支撐。信心是精神層面的,早已超越了身體的物理能力。我們身體的潛能到底有多大?我們到底需要多少信心和毅力來激勵自己向上呢?今天我爬得不快,是在每步都不讓自己氣喘的節奏,我想看看這樣爬到山頂的體驗。但今天我沒能登頂,那這個體驗就只能是攀爬過程的體驗,不是登頂的體驗。如果今天我多點信心,會不會是不一樣的體驗?

但有意思的是,今天並不是向上攀爬的艱難消磨了我們上的勇氣,而是下山雨中路滑的風險讓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別爬了,我們下山吧。下山依賴的是身體協調與平衡,也更要求膝蓋的功能健康。有人下山如山兔跳躍,輕鬆愉悅。有人步履蹣跚,舉步維艱。當然,是跳躍還是蹣跚,還有一個膽識因素起作用,這又上升到精神層面。下山,不容易找到一個貼切類比。“走下坡路”嗎?這是輕鬆的,沒有危險,不會有下雨打滑的顧慮。有人說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卻沒人說如爬山,不上即下,因爲下坡還是有挑戰的。

雨真的開始下大了,但我們已經過了石頭陡峭的地帶,進入山麓的下半段,穿行在高大樹木之間,腳下是平緩的被樹根分割的石子路。雷雨會來嗎?我們不擔心自己了,但先遣隊是不是已開始下山了?路滑她們可以安全應對嗎?J打開手機看天氣,忽然喊了一聲:她們已經登頂,問我們在哪裏,能不能開車接她們下山!

原來爬山是可以只上而不下的,我的兩難糾結很可笑,因爲有完美的第三條路。也許,人生也可以只往上爬,登頂不在話下,登天也未可知,因爲不必擔心走下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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