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像他或像我這樣的人

叔丁


他說,你跟在我後面滑,沿我的滑行軌跡。這句話我曾跟他說過,也曾跟許多學生說過。跟隨教練的滑行軌跡滑是學滑雪的一種有效方法,就像歌唱老師說跟我唱,美術老師說學我畫,就像“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謅。”天空蔚藍澄明,雪山皚皚矗立,開着雪花的松柏樹分割出許多蜿蜒輾轉的雪徑。我目所能及之處的一切都很完美,包括我前面滑雪人的身姿。完美的站姿,完美的重心轉換,完美的立刃轉彎。他一身亮綠的滑雪服,如一棵靈樹在雪道上任意遊走。也許在這裏,周遭的氛圍是否完美都已並不重要。因爲即使有不完美,他也可以用自己完美的軌跡滑出一個完美的滑雪天。

我驅動雙板,盡力追尋着他滑過的痕跡,不想偏離寸步。似乎只要這樣,我就也可以滑出一個完美境界,我就可以參與到他所覆蓋的完美世界。我的滑雪服是藍色的,在耀眼的陽光下如一滴水在流動。

“還是稍微有些後坐,這樣你不能完全掌控你的雪板來調整速度與方向,會被板子拖着走。”他轉彎時的餘光瞥到我,開始糾正提醒,不是第一次,卻也不知道是第多少次。我終究無法在他的完美世界中混跡,就如美玉上的瑕疵總被人指出來。我後坐的毛病總在我不自知中現形,好像女人不規律的月事。正因爲我不自知,也就讓我難以找到應對的良策。我可以擺一個正確的站姿開始,但滑了一會兒又不自覺地迴歸後坐。如果我可以保持身體前傾,自然就不後坐。但正因爲我不自知,也就沒辦法在它來之前及時準備,也像每一次突來的月事一樣令人猝不及防。或許在陡坡,或者雪道有冰,又或者什麼狀況都沒有,我正自我陶醉地滑雪,那個後坐悄然降臨。需要公里數啊,練習時間夠了,身體自然就會訓練出肌肉記憶,還是滑得不夠。我曾經這樣安慰自己。可今天我有些焦躁,有些委屈。憑什麼他就可以一直保持那個完美的動態站姿,從來都不後坐呢?要知道他才學滑雪一年,卻從一個純粹的初學者變成了三級教練。曾經他是我犁式滑的學生,而現在我是他提高班的學生,世事變化就這麼快。我難道沒有空就跑到雪山滑嗎?我難道沒有付出努力練習嗎?

我從小所接受的是勤能補拙的教育,這在我的骨子裏根深蒂固。小時候老師會講愚公移山、精衛填海,似乎我也從沒有去質疑過爲什麼愚公一定要費力去移山,精衛爲什麼不自量力地去叼石子兒填海,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嗎?媽媽會不斷督促我時時刻刻要學習,學習,再學習。我也是一直這麼踏實努力的。我並不笨,卻也恪守笨鳥先飛的信條,於是我這個不笨的鳥就求仁得仁,一路做我的學霸。在我的中學時代,每次期中期末考試都是要全年級排名的,就和古時候科考張榜一樣。那張榜紙上的第一個名字永遠是我。因爲我既不笨又夠努力,因爲我把別人玩鬧、打扮和談戀愛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因爲我晚熟,心無雜念。我學習了,我努力了,我學霸了,勤奮永遠有成功作爲回報。

我繼承了我的老師和媽媽的衣鉢,把我自己的奮鬥經驗傳授給了兒子,告訴他要努力學習,只有努力了就可能會達到自己的目標。可是,最近幾年我越來越懷疑勤能補拙這種說法了,越來越不太相信努力就可以達到一切所想要得到的了。

“拐彎兒急了些,要等重心換過去再轉,不然你的彎兒就不圓。”

“要早立刃,這樣在陡坡上才能更好掌控速度。”

我暈!他說的這些我自然都知道,但我很難做到那個完美的度,或者立刃轉彎太早太急滑行不流暢,或者立刃晚了失去減速的最佳時機。尤其今天我心情不好,怎麼做都不對勁兒。我試圖重複他的滑行軌道,緩坡道上還很容易,上了陡坡道就開始掙扎,事不如人意。

最近的不如意實在太多,人生的十之八九總在我的面前晃,如拍打臉的北風。

虎媽又在媽媽羣裏曬孩子,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冠軍,冰球專業隊種子選手,鋼琴比賽第一名……還有多少個名頭?我想着奧數失利的兒子,心裏嘀咕着我該怎麼去安慰他不灰心,怎麼激勵他繼續努力?給他請了一個家教每週來兩次,他是個努力的孩子,剋制自己愛玩兒的天性,每天都做家教佈置的數學題。我還可以幫他什麼?我曾經的勤奮信條在孩子這裏就不能用了嗎?爲什麼別人家的孩子就那麼優秀完美呢?別人家的孩子,提起來就頭疼,別人家的孩子的存在就是專門來給自己添堵的,就是專門讓自己的生活充滿不如意的。

讓我的生活不如意的還有公司裏那個離我只有一步之遙的升職。本來我以爲那個職位非我莫屬,卻又陰差陽錯地與我失之交臂。我不笨的大腦加上我勤奮的信條,讓我一直是我們小組的技術帶頭人。前一段剛好有個升職空缺,所有人都認爲我勢在必得。可是那個一直休病假的同事,剛做了一個手術身體恢復回來上班了。他原來技術稀鬆,腦子裏都是漿糊,邏輯特別差,很多次都是我幫他找出他做的項目裏的問題,他才能勉強交差。可爲什麼他突然一下子就變得這麼厲害?那個理論加實時操作的升職考試並不容易,他卻得了滿分。他是怎麼做到的?我不懷疑他作弊,因爲這些題目都是臨時由電腦隨機篩選出來的,沒有人可以事先知道題目。那爲什麼他脫胎換骨變得這麼有能力?我的願望破滅了,這幾年的努力都付之東流,這幾個月的複習也都無果而終,隨之而破碎的還有我勤奮的信條。

正想着心事,腳下“刺啦”一聲,板子打滑了,本來好好的平衡一下子沒了,我跌坐在冰雪坡上,好在速度不高,所以沒有被慣性帶着滾動,沒有受傷。我明明眼見着他完美地轉彎滑過我摔倒的地方。他不怕冰。不論板下是什麼樣的雪況,浮雪,黑冰還是不平的包包和溝溝,他永遠以他最完美的教學視頻裏的姿勢滑過。

他瞥見我的突發狀況,滑上來問我一聲是否沒事。我說沒事兒,但其實我有傷到。我的傷不是傷在胳膊腿,而是傷在心裏,是內傷。我擔心我會像武俠小說裏受了內傷的人那樣,人前裝作若無其事,人後驀然咳出一口血來。當然這也不過是我的想象,沒有發生。他似乎體察到我的內傷,忽然低頭貼着我的耳朵說:“告訴你一個祕密:我是AI。”

我完全沒反應過來,我的滑雪頭盔遮蓋着耳朵,我的聽力大打折扣。我不是聽錯了吧?這是真的嗎?他是AI?什麼是AI,就是一種集中了人類智能精華的一種人工存在。難怪他可以在短時間內學習,進步,滑得那麼完美。難道那個別人家的孩子也是AI?難道那個同事剛動過的手術就是把自己的大腦換成了人工智能芯片?這個世界已遠遠超出我上小學中學時老師們的認知,人們不再去移山,不再去填海,而是換大腦。

我給搶了我的升職機會的同事發了一條短信:你是AI嗎?我在想是不是問問他在哪裏做的手術,我也可以試試。

“你知道嗎?其實我很羨慕你,每次都有通過練習來提高後的喜悅。對我而言,一切都太快,那種機械的沒有懸念沒有感情觸動的快。我好像是一個機器人。”纜車上,他猶豫了一下,忽然對我這樣說。

“你本來就是機器人啊。”我有些啼笑皆非。

“可我也是人。”他說完就沉默了。

纜車下有各色滑雪者的身姿,有的優美,有的笨拙。不知道這裏面到底有幾個AI,有幾個正常人呢?

兒子發來語音,他終於會做那道一直解不開的數學題了。“媽媽,我們喫大餐慶祝吧!”口氣裏滿溢着興奮。

我在想,我還要不要去動那個手術?兒子似乎是不會想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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