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水人二三事

今天,有個話頭,說到了徐水人。我腦海裏首先湧出來的是北師大哲學院博士課程班的同窗馬雲峯。

六七年前的那一天,於下午的課間,即將開始下一節課,授課老師還沒有到教室來的空檔兒,班主任站在前面說,大家都挺困的,請一位同學給大家表演節目。這時候一位中年女子,應聲從座位起來,走到前面,爲大家表演了一段京劇清唱。我是一個戲盲,不知道她表演的是哪一齣,也不懂得如何欣賞,只好從戲外的一般角度觀察她。只見她面目秀麗端莊,毫無扭捏之態,唱得十分投入,聲音悅耳動聽。

再逢課間,我主動上去跟她打招呼,感謝她爲同學們醒腦提神兒。當時,得知她的兩個信息,真的是驚訝了:一是她說自己才學戲一年,二是她來自徐水。接着,又聽到同學們補充介紹說,她還是回族人。聽了這些,由衷地跟她說了一句話:您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沒有買賣關係的徐水朋友。

馬雲峯女士,現在與北師大哲學院的一撥子師生以及來自其他領域的同道們,一起打造網上學習平臺——弘毅樂學書院。她除了每週四完成一篇正正規規的點評文章外,每個學習日都要錄製一篇朗誦經典《詩經》的音頻文件。她是一個肯於鑽研和突破自己的勇敢的創新者,近期她以戲劇劇本的寫作風格,寫出的解讀文字,深得同道們認可。她平時學習態度端正,勤勉謙遜,是大家心目裏的好學生和好講師。

退休前的工作崗位,我是北京一家報廢機動車解體企業的場主。近二十年,常年與一大羣報廢車個體經營者朝夕碰面、打交道。他們百分之九十來自徐水,基本都是文化水平較低的莊稼漢,人們習慣喊他們“車蟲”,或者還加上定語——“報廢車蟲”。據說在北京有千餘人,散落和圍攏在北京十餘家解體企業周邊活動。

徐水人是一個敢想敢闖的羣落,也是一個喫苦耐勞的羣體。他們除了“車蟲”外,還有一個數量不小的體力勞動者羣體,從事着叉車、吊車司機和氣焊工(主要是熱拆解)等活計,也是分流在北京的解體企業裏。


企業裏常常有二三十個這樣的臨時工,但是,他們其中有一位,後來被特殊對待,辦公室做了一個半尺平方的獎牌,公司正式授之以“終身員工”的榮譽稱號。

爲什麼呢?說起來,也是不打不成交。有一天,這位老兄的媳婦兒,跟我哭咧咧地投訴他,說是他的工資不交給家裏。在每一個月最後一個週末,老兄領了工錢回徐水省親,不忙着進家門,先去哥們兒家喝大酒,接着“扎金花”,通宵狂賭,基本都是輸得精光。

一般而言,臨時工,尤其是臨時工的家屬不可能走進我的辦公室,直接找我聊天。這位大嫂說這個事兒的時候,眼睛一直看着地面,連聲說對不起。等她走了後,我跟人力資源總監商量了一下,做出來兩個決定:一個是聘用這位大嫂作爲企業的衛生員,打掃辦公室和廁所等;二是讓財務部發工資時,從下個月起,夫婦二人的薪水都一塊兒交給大嫂領走。至於男方對此和對我,有沒有意見,我不得而知,反正這一次應該是照顧一下婦女同志的權益。

一天中午,在外面應酬回企業來,也是喝了點兒酒,一進大門,下了車,就聽見門房後面值班的警犬聲聲慘叫。我忙跑過去,看到這位工頭大哥正拿着大鎬把子猛掄狗狗,而且大罵不已。目睹當時的情境,真是疼煞我心,狗狗差不多是滿地找牙了,他還不肯作罷。我沒有絲毫猶豫,上去就猛地給了他一個側摔,一下子將之扔出去好幾米。他好像也是喝了酒,渾身酒氣,瞪着血紅的眼睛,反身立起身,手裏依舊拿着鎬把,一看是我,先是愣了一下,但身體還是往我這邊上了一步,眼看着就要再次身體接觸。我當時想都沒想,準備跟他來點兒真的。

恰在這時,他夫人好像天兵天將一般地飛奔趕來,撲通一下子跪在我們之間的草地上,拉長了調門,以高分貝的音量向她老公哭着罵道:“畜牲呀,畜牲呀,你連恩人也不認得了嗎?”他一聽這個話頭,就泄了氣,不再像鬥急眼的公雞的樣子了,委屈巴巴地低吼着辯解說,“狗咬我,李總還打我,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地上的大嫂,這時候,一手揪着他褲管,一面轉過頭來,對着我拉着哭腔說:“他喝多了,又喝多了,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他吧!”

我側過來臉去,不願意看着他們這一對,卻不意看見狗的面部,已經是血肉模糊了,淌着血,趴在那裏嗚嗚地哀嚎,好像是等着我給他討個說法。我真想繼續好好教訓、教訓一番這個借酒撒野的傢伙,可是聽到他剛剛說的話,狗咬了他,他的一個褲腳破了個大口子,確有一片汪汪的血紅,此刻也有幾個員工也漸漸圍攏過來,對狗狗開始施救。我覺得再往下去,頗感無趣,也就轉身走了。

那天,周月亮教授(中國傳媒大學王陽明學院院長)於視頻講座裏,曾經說過一句話:“磨你的人,即是成就你的人!”近一個多月來,聽了周教授的視頻不下二、三十個,也忘了這話出自哪一條節目上了。總之,周老師是研究王陽明心學的大家,恐怕每句話都是大有來頭,源自於形而上的“致良知”的思考所得。但我接下來遇到的事兒,恐怕是這句話的一個形而下的真實版印證。

狗事件很快平息了。狗去看傷,王師傅去打狂犬疫苗。我覺得自己當時情急之中,處理方式也不夠冷靜,屬於有過錯一方,所以這個事兒各個方面就都按下不提了。

過了幾天,下班回家,剛剛喫完晚飯,手機突然間響了。公司晚間值班副總慌張地說:場區主料場失火了,好像是氧氣瓶和乙炔罐也被連帶點着了,冒着藍色火光,時刻有爆炸的風險。

那裏存着近一千臺報廢車,每個車的油箱裏都一定有殘存的油氣,還有不遠的庫房裏還另堆着滿滿當當的十數只氧氣瓶和乙炔罐。萬一發生了最壞的事兒,不要說在場的人員一定有傷亡,北京西南城郊方圓百里都得有動靜和影響。

我一下子蹦了起來,拿着汽車鑰匙,坐上電梯,出門直奔地庫,開上車就奔公司方向疾駛而去。路上手機不斷地叫喚和閃亮,但因爲開車,顧不得接電話,而且,彼時彼刻,至少有一個強烈的清醒的念頭我腦海裏反覆出現:千萬不要忙中出錯,亂了方寸,務必竭力避免交通事故的發生,一定要儘快且安全地趕到現場。

企業當時在盧溝橋附近,路上需要一個小時,雖然一路上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分心,但腦子裏依然在映現着一幅幅極其可怕的假想畫面。我想,在去公司的沿途,將會遇到一輛又一輛的消防車,拉着警笛、風馳電掣地向失火地點駛去;還有,極有可能已經有死有傷了;更可怕的是,院子裏的二樓宿舍,還住着北京高級汽車技工學校的十幾個實習生。他們都是十七八歲的孩子,老天保佑啊,可千萬不要有任何風險啊!

終於,車子開進了場區,不遠處的庫區一片漆黑,場地蔓延散發着一股嗆鼻子的煳味,照明燈也關着,只有辦公樓二樓會議室亮着燈。走進會議室,見副總和趕來的其他領導正在等着我。我急忙問道:沒有出大事吧?他們其中一位回答說,沒大事兒,火滅了。原來,給我打完電話之後,副總就指揮大家趕緊撲火,而且,很快就撲滅了。

我感到很蹊蹺,故事情節變化、落差太大,就趕緊追問其中原由。副總說,是王羊耳冒着生命危險,匍匐前進,到大火近前,用長棍子把着了的氧氣瓶和乙炔罐扒拉出來了。剩下的事兒就好辦了,該燒的也燒完了,該滅的也撲滅了。

我很詫異,急忙問道:誰是王羊耳?副總苦笑說,就是打掃衛生的大嫂的老公啊!您不知道他的名字嗎?

說實話,只知道他是王師傅,真的是頭一次聽說這個土得掉渣兒的、但是此刻令我倍感親切和敬重的名字。

回首一樁樁往事,該總結和珍惜的人與事,太多了。隨着時間和事由的累加,它們大多會迅速淹沒在更多的往事和現實的瑣碎中,無論如何,有些人與事,能給你生命帶來的意義和作用非同小可,甚至是拯救和扭轉了你的惡運,這肯定是餘生永遠不能也不敢須臾忘懷的。

周教授的那句話:“磨你的即是成就你的”,當然是有更高深的說道,但在人生有了這次親身經歷後,這句話讓我定格在公司的這次失火事故和徐水的老兄王羊耳身上了。

二十多年了,身邊遇到過的徐水人,裏裏外外、來來往往的,其中確有粗俗和愚鈍的,也有機靈和狡黠的,但從與馬雲峯老師和王羊耳老兄具體接觸中,我品出來了一種相似的素質,那似乎是一種從孃胎裏帶來的善良和真誠,一種由蒼天賜予的膽識和勇毅。

寫到此,頗爲感嘆,今生福氣不淺啊,在結交的北京西南的徐水地面的人羣中間,有幫我教我的師友,有我命中註定的貴人。今生今世,唯不敢忘記你們的名字和容貌,永遠感恩你們的所作所爲啊!

師大鐵陀寫於西澳春

2022年10月7日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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