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姐


近來時常夢到東京,那裏繁忙併且井然有序的電車站,那裏的商品小街,擺放在店鋪外琳琅滿目的商品,以及高聲對着購物的人們叫喊着“歡迎光臨”着的商家們……在這些曾經熟悉的景象中,沈姐的面孔浮現在了我的夢裏。

沈姐的那一張江南女子特有的娟秀精緻的臉在夢裏依然是那麼的漂亮;小巧輕盈並且苗條的身體上,穿着名牌的時裝,頸上掛着一串有些誇張的,鑲嵌着許多寶石的金項鍊……她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將那一款時髦的名牌小皮包放在我的辦公桌上;然後伸出了纖細柔軟的小手,跟我握了握手。

我發現在那一隻漂亮的小手上,戴有兩枚嵌有寶石的,造型獨特的金戒指。

那是2003年的秋天,獨自在東京掙扎的我,爲了生計,進了一家做外匯交易的日本公司做“金融顧問”;那份工作的好處是不用坐班,所以我可以同時兼顧着做我在電視臺裏的工作;壞處是壓力很大:公司招收我的目的,是將東京都內華人的外匯投資市場給開發出來。

我於是開始在東京的幾家華文報紙上撰寫有關外匯投資技巧和方法等的文章,並與感性趣投資的華人讀者們約好,在公司見面商談投資事項。

沈姐,是我面見的華人客戶其中的一位。

沈姐來自浙江省的一個小山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

因爲父親去世的得早,她便跟着沒有改嫁的母親在村子裏種水稻,爲鄰居縫補清洗衣服,有時挨家挨戶地收廢品爲生。

沈姐從小便是村子裏有名的漂亮孩子;長到十四歲的時候,更是出落得清秀美麗,如出水的芙蓉,讓人一眼便能將她在鄉下的女孩子們中辨認出來。

沈姐不是一塊學習的料,於是在十四歲的那一年,她便輟學了。

那年春節,村裏最有錢的包工頭從杭州回村過年,在村中心廣場上放鞭炮的女孩子中,一眼便看到了她。

那一眼,便讓包工頭的春心蕩漾。

他提着禮物去拜訪了住在村裏最最破舊低矮房子裏的母女倆,對她們說:

“沈妹妹長這麼大了,我去省城做生意的時候,她只是一個小囡囡呢……你看這樣好不好?我把她帶到杭州去跟着我做事,這樣她能賺好多的錢,這樣你再也不用辛苦地做事了。”

母親聽了包工頭的話後喜出望外;因爲她知道女兒正在悄悄地喜歡着村裏在縣中上學的一個窮小子;她不想女兒嫁給窮小子,她要女兒嫁給有錢人,過上幸福富裕的生活,最好把自己也從這個窮山村裏給帶出去。

儘管她也知道,包工頭是早就有了家室的男人。

       


在沈姐與包工頭去了杭州的不久後的一個早晨,包工頭的那位在村子裏留守着的媳婦,就在沈姐家那低矮寒酸的小房子外高聲叫罵了起來:

“我早就看出來你家的那個囡是個妖精,就是沒想的勾搭到我家來了……”

媳婦邊說邊哭,引來了村民們的圍觀。

在一片嘲笑,憐憫聲中,媳婦“哭暈”了過去;而沈姐的寡婦媽媽則呆在房子裏不敢出來。

這是她早就預料到的事兒,但是爲了女兒能走出這個窮村子,爲了女兒的未來,她也只能豁出去了。

“離開了咱這裏後,你就放心大膽地去闖,永遠也別再回來了!”

送女兒出門的時候,她是這樣囑咐女兒的。

沈姐果然不斷地往家裏寄錢,沈母的日子也漸漸地好過了起來。

日子久了,村子裏的人們彷彿將包工頭媳婦在沈家門前的抱怨和哭訴都給忘記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沈家開始翻修的破房子,以及沈母身上穿着的,從省城寄來的時髦衣服的羨慕。

“唉!不管人家囡在做啥,有錢就好。”

村裏的吳阿婆感嘆道,惹得坐在她身邊,手裏拿着針線活的女人們一致的贊同聲。

沈姐卻一直沒有回來過。

村裏的人們聽說她在那裏認識了一位在日本做生意的杭州商人,於是便與包工頭斷掉了關係,跟着那人去了日本的東京。

“在日本做啥生意的?”

“不知道。”

“我早就看出這囡囡不一般,一定是生錯了地方,來到了咱這個窮村子。”

“你看沈媽有多幸運?生了個有本事的囡囡!”

“哎,聽說她的那個相好去了北京上大學了,也是個聰明的娃呢!”

“說到他呀,我在她跟包工頭去了杭州後的一個晚上,看到他一個人在她家門外站着。天那麼冷,唉!怪可憐的!”

   

     


以上的那一些有關她與她家鄉的事兒,都是沈姐親口告訴我的。

她在來到了我所在的那一家日本投資會社與我見過了面後,便很快地入了金,購買了美金對日元的匯率投資產品。

不久後,沈姐的投資賺到了一些錢。她給我打電話表示了感謝後,告訴我說,她已經把母親辦到了日本,並邀請我去她家喫飯。

沈姐家住在離東京都不遠處的千葉縣。

她駕駛着一輛紅色的小汽車,將我從電車站接到了一座帶有一小片土地的日式院落前。

“到家了。”

沈姐下了車,推開了那一座木質的院落的大門,將車開進了院落中的車庫裏。

“朋友來了?”

一位懷裏抱着嬰兒,操着濃重的浙江口音的老太太從正房裏走了出來,透過滿臉的皺紋,用溫暖燦爛的笑容迎接着我。

“來,快進來!”

外面的陽光燦爛,讓走進了屋子裏的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黑暗。

待那一片黑暗終於褪去,我看清了在客廳日式的踏踏米上的茶几旁,坐着另一位滿頭銀髮的老頭。

老頭看上去比沈姐的母親年齡還要大;見我走進屋裏,朝着我友好點了點頭。

“空尼期哇!”(日語,你好)

我對那位老人招呼道。

“他是我的丈夫。”

沈姐用中文對我大聲說道。她順手從母親手裏接過了嬰兒。

“他不會中文,我不會日語。幸虧我媽來了,不然整天跟他對坐在家裏,大眼瞪小眼的,無聊死了。”

說話間,男人站起了身對我友好地寒暄了幾句,拿起座位旁的柺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我這才發現他的一條腿比另一條腿要短上許多。

沈姐手中的嬰兒忽然啼哭了起來。

“是不是餓了,我這就去把奶瓶拿來。”

沈姐的母親弓着腰朝着廚房走去。

“孩子多大了?”

“五個月”

“男孩兒?”

“嗯,兒子。”

我們的對話被嬰兒越來越響的啼哭聲打斷了,沈姐有些不耐煩地朝着廚房喊到:

“媽,我這裏要談事情,奶熱好了嗎?”

母親應聲從廚房裏快步走了出來,從沈姐的手中接過了啼哭的孩子。

孩子的哭聲越發響亮了起來,母親抱着孩子走進了一間臥室,關上了房門。

“唉!那個死老頭從來都沒有抱過孩子。要不是我媽在這兒,我真不知該咋應付呢。哪有這樣當爹的!”

“你們是咋認識的啊?”

“東京都內的國際婚姻介紹所。他退休前在一個大企業裏做過課長,有些積蓄。三個兒子已經成人了,老婆死了。他看過我的照片後就一口咬定要娶我;我也覺得他有錢有房有地的,符合我的條件……儘管我們沒法交流,但是他捨得在我身上花錢;並且專門給我開了個賬戶,每個月都往裏面打錢。於是我便決定給他生個孩子來報答他。哦,他正在幫我把我在杭州的五歲的大女兒給辦過來……”

“你在國內還有個女兒?”

“是,跟我家鄉村子裏的包工頭生的。他沒離婚我們也沒有結婚,好在孩子的爸爸有錢給孩子上了戶口,孩子一直在他手下的一名建築隊長的家裏收養着。等我把她接過來後正好在這裏上小學。”

沈姐那桃紅色的嘴角躍上了一絲自豪而又滿意的微笑,那一雙烏黑的杏核眼如月牙般幸福地彎曲了起來……

       

沈姐在我離開她家後,便很快地將另一筆錢打入到了交易賬戶裏。

她在快速變動着的外匯市場中再次賺到了一些錢,又很快地在另一場交易中輸掉了。

我在另一家日本會社裏找到了工作,於是便決定把那份外匯公司的工作辭掉。

臨離開時,我給沈姐打了電話。

在電話裏她告訴我說,她的女兒已經辦過來了,並且絮絮叨叨地說着一些輸錢後的不悅與焦慮的話。

“外匯交易其實風險挺大的。你不如考慮一下別的投資,或者找份工作做做。”

“我去哪兒找工作?日語不好,只能打苦工,我是絕對不會去做那樣的工作的。還是做投資吧。儘管老頭對我不錯,不過他的三個兒子卻一直在跟我作對。我得爲自己,我媽,和孩子們考慮,所以賺些錢是必要的。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錢能幫我,是我最實在的依靠。”

掛斷了電話後,我無奈地坐在辦公桌前,望着面前電腦上不斷跳動着的外匯投資圖表,想着人生猶如這些圖表的走勢,平穩居少,浮動居多;在大起大落中,人們都在爲未來的生與死而博弈着。

而靠着美貌走到了今天的沈姐,又算不算成功人士呢?

無論如何,她撐起了一把小傘,在這場人生的風雨中盡力地將家人護在傘下。

也許幸福這兩個字在她的心中另有含義?

如果是那樣,我願她一直遵循着這個含義,在自己人生的旅途中,努力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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