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首领到农民

       

        我对外公的印象比较模糊,他在一九八二年去世时,我才两岁,听说外公活了七十一岁,如此算来,外公出生之际,刚好武昌城头一声枪响,一个崭新的时代宣告诞生。

        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父母要做农活,于是经常把我放在外婆家,让外公外婆照顾。仅有的一点记忆中,外公是一位高个子,有一天晚上,灯光昏黄如豆,快要睡觉时,外婆让我用手去挠外公脚底板的痒痒,我的小手挠得外公咯咯地笑。

        时光流转,日月穿梭。到如今,外公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四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回忆往事,不胜唏嘘。

        长大后常听大人们讲述外公的故事,他年轻时并不普通,曾经拥有精彩的过往,只是后来归于平凡的世界,泯然于众人。外公在青年时代参加过民间正义组织,向世外高人学得一身好武艺,平常几个人都难以近身。外公那帮人有枪有炮有马匹,打过小日本鬼子,也打过反动派剐皮队。后来时局稳定,他们将枪枝弹药给埋藏起来,建国后去挖掘时,却记不清确切地点,找不到了,最后不了了之。

        有个表哥大我十岁,是外公的长孙,他说自己小时候曾经亲眼目睹外公给村里人演示武功,当时外公脱去上衣,光着膀子,运气发力之后,任由本村一个叫做绵财的大汉用镰刀在肚皮上砍,就像砍在棉花上一样,一点事情都没有。通过表哥的描述,我基本上可以判断外公已经练就了铁布衫或者金刚罩之类的硬气功。

        记得小时候我在外婆家里玩,白发苍苍的外婆为了逗我,就将外公当年闯荡江湖骑马用过的铜铃铛给我当玩具,那可比后来小朋友们玩的塑料铃铛奢侈太多,只可惜当时没有收藏起来,一直给玩坏了,弄丢了,如果保留到现在也是一件珍贵的文物。外婆家有很多铜制的玩意,像门上的铜锁,蚊帐上的铜钩,厨房里的铜勺。

        关于铜锁还有一段插曲,有一次我吵闹着要玩那一串精美好看的铜钥匙,外婆就把它挂在我脖子上让我玩,后来我又跟表哥表姐们跑到外面田野里去追逐嬉戏,回来时那串铜钥匙就不见了。外婆很着急,让我们几个小孩子再去之前玩过的地方仔细寻找一遍,结果也没有找到,那把铜锁少了这唯一的钥匙,最后就成了摆设。如今每次读到木心《从前慢》里面的句子“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我就会想起这段往事。

        外公家离我家不远,往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趟过一条小河,翻过三个山岗,就到了外公的村庄。外公姓姜,他们的村庄叫做姜家寨,听名字就知道是一座村寨,村民们自称是姜子牙的后代。

        关于村寨的由来,也有许多历史原因。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村民们为了自保,依照有利地形,将村庄修造成防御性建筑。房屋背靠北面的山林,自东向西依次排开,全部朝向南面的湖堰。村寨外面修建了一堵土墙,将整个村寨围了起来,上面还插有藩篱,架着土炮。

        整个村寨也是大有玄机,因为房屋摆成了一字长蛇阵,所以每家每户都是相通的,即使村寨被强盗攻破,村民被堵在屋子里面,也可以通过另外的途径逃逸,迅速躲进村寨后面的山林,从而保全身家性命。

        村寨里面树高林密,遮天蔽日。外公家门前就有一棵非常高大的枣树,附近村庄很少见到这么粗的枣树,而且果实大,味道甜,因此远近闻名。每到秋天,都会收获许多红枣,可以吃个够。

        有一年,往外公家去的第二个山岗上开满了紫色的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漂亮极了。我见到外婆就问那是什么花,外婆说是荞麦花。于是教我唱家乡的童谣:“脚,脚,皮蛋壳,杨家河的水不落。不落南,不落北,北上田里种荞麦。芝麻开花一望白,荞麦开花紫丹色。金簸箕,银簸箕,哪个的小脚缩过去。”

        外婆也跟我讲过外公和他师父的故事,说外公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民国乱世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外公的师父是一位武林高手,在组织里担任大首领,而我外公则是小首领,手下还有一帮听从调遣的小喽啰。

        大首领有一回去大洪山附近活动,被乔装成樵夫的反动派密探识破身份,并悄悄泄露了他的行踪,引来反动派剐皮队的围攻,大首领寡不敌众,最终被捕。剐皮队这次捕了一条大鱼,严刑拷打了几天,但是大首领有真功护体,始终都打不死。后来大首领为了免受折磨,告诉了剐皮队自己的命门,说只需用棉花将他的肛门塞住,再点柴火烧才能将他干掉。剐皮队依照这个方法,真的将这位奇人异士活活给烧死了。

        师父英勇就义这件事情对外公刺激很大,特别是有了家庭之后,外公就渐渐地淡出江湖,不再过那种刀口舔血的生活,回归到了山水田园。

        建国后,曾经在外公手下跑腿的一个小喽罗都在县里当了大官,于是家人们又抱怨外公当年没有坚持下来,不然后半生也不至于在乡下种田。

        对于人生道路的选择,也许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尽相同。如《倚天屠龙记》里面人物一样,有的人想当朱元璋,有的人想当张无忌,但更多的人却成了陈友谅。可能当年外公看破了这一切,所以宁愿回到乡下当一名平凡的农夫。

        任何时代都有它的局限性,我们不能站在上帝视角,用今天的眼光去评价先人,外公能从辛亥革命活到改革开放,已经是一种成功。

        那些故事消散在时光里,随风吹落,任雨打湿,我从往日记忆中拾起,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竟然晒出一段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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