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鍋伙》(66):窮途無末路

別說讀書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藝文大學開學頭一天便炸了營,三百名學生未入教室便宣佈罷課。原來,在大禮堂舉行開學典禮,校長馮天俸登臺訓話他說他開大學好比開了個磚窯,校長是窯頭,教授是把式,學生是壞子,念四年書便像燒成了磚。語無倫次,比喻失當,學生大譁,跺腳喊叫打口哨。馮天俸暴怒,破口大罵,一句一個關東特產的“媽拉巴子!”學生們也不含糊,來而無往非禮也,“投桃報李”罵他是活驢、野驢、瘋狗、黑瞎子(熊),他火得更高,喝令校役報警。

北京警察廳的長官姓鮑,本是張少帥副官出身的愛將,只想袖手旁觀,隔岸觀火,火燒得不大還看不過癮,哪裏肯派一個警察前來彈壓?後來,還是請出學界大佬出面,纔給馮天俸圓了場。從此,他便對藝文大學毫無興趣,每年開學只派遣他的祕書代讀訓詞。他自己故態復萌,仍舊紙醉金迷,尋花問柳,出入舞場,馳騁寶局,串夠八大胡同,喫遍十大菜系,又捧女戲子,玩大鼓妞兒。

府右街的小三合院,便是爲了藏嬌之用。新蓋的茅房三天香,山珍海味喫多了也膩味。一個外室姘上兩個月便看不順眼,花上幾兩黃金的遣散費,便可除舊更新。北平解放前夕,他帶着一妻四妾十二名子女,包乘一架專機南逃。扔下了藝文大學,也拋棄了不知多少姘婦。

當時住在府右街三合小院的姘婦是個東交民巷六國飯店的女招待,馮天俸逃走,她不得不重操舊業。藝文大學的總務長,是馮天俸留下的代理人,隨機應變,通風報信,他也是馮天俸房地產的大總管。一天,女招待下中班回來,只見小三合院門前,龍爪槐樹下,堆放着她的被褥衣箱,十幾個泥瓦匠和小工,正在從內到外進行大修。她上前一問,才知道大總管已將小三合院收回,修理之後做軍代表公館。女招待本想倒地打滾兒哭叫,一聽“軍代表”三個字,嚇得全身哆嗦成一團涼粉,大氣也不敢出,叫來一輛三輪車,裝上衣箱被褥,逃之夭夭。

小三合院內,有兩架藤蒡,兩口魚缸,六棵石榴、海棠、夾竹桃。三間北房是黃葉地和袁乃曼的臥室、書齋和客廳,兩間東廂房,留給鳴翠倦鳥歸巢。兩間西廂房,一間廚房一間餐室。袁乃曼每天早出晚歸,下班只像住客店。黃葉地卻是夜裏不想睡,早晨不起牀,白天到校扮演軍代表,晚上回家當他的匈奴史學者者都不能全心全意,也就只落得工作、學術兩敗俱傷。牛蒡和鳴翠門外相見,敲門之前卻要做成一筆交易。

“我還沒有勾魂,你便鬼使神差而來!”鳴翠跳下自行車,眉開眼笑,“我不能白幫你的忙,你也得助我一臂之力。”

牛蒡像被裝進悶葫蘆,呆頭愣腦瞪眼睛,憨笑着問道:“你的話就像殘章斷簡,我讀不通聽不懂。”

“美國基金會中止了給燕京大學的財政贊助,你沒有了獎學金,到哪兒找錢唸書?”鳴翠幸災樂禍地擠眉弄眼問道。

“這可真是逼我走到窮途末路了。”牛蒡喟然長嘆,“鄉里正想留我當教育助理,我本已一口回絕,看來只有這條退路可走,高等學府今生與我無緣了。”說着,轉身就走。

“慢!好馬怎能去吃回頭草?”鳴翠一手扶住車把,一手扯住牛蒡的袖子,“他鄉遇故知,有如久旱逢甘雨;我早已巧作安排能使你絕處逢生。”

“快講!不要拿我的憂愁苦惱開心取樂!”牛蒡窩着火問道。

“我加入了學聯京劇團,星期日允許營業演出,掙得的戲份供你上學。”鳴翠不許牛蒡開口,快嘴說下去,“小三合院東廂房是本人的閨閣,借給你居住;不但不收分文房租,還不要你的水電費。”

“你的戲份兒,我怎能據爲己有?”牛蒡搖頭不止,“你的繡房,我更不該鳩佔鵲巢。”

“你不願白花我的錢,那就寫個高利貸的借據;等你升官發財以後,加倍償還。”鳴翠一邊敲門,一邊玩笑,“可那兩間房你也並不是白住,課外得給我父親當助手,恐怕還得給我後孃當聽差,敢保你佔個小便宜卻吃了個大虧。”

“我怕師母……”牛蒡吞吞吐吐。門環一響,院裏傳來腳步聲,拔門閂開門扇,站在門裏的是黃葉地。黃葉地臉色灰黃,首如飛蓬,鬍子邋遢,目光呆滯,酷似病入膏肓。牛蒡大驚失色,鳴翠也瞪圓了眼睛。

“爸爸,您病啦?”鳴翠搶步進門,聲音發顫問道。

“儒林,請進。”黃葉地甕着鼻音,嗓音嘶啞,“門外不是長談之地,到客廳裏詳敘吧!”

進院,黃葉地想把他們引進北房,鳴翠卻攔道:“到我的屋裏說話,我才輕鬆自如,暢所欲言。”

“也好。”黃葉地點頭,站腳。

鳴翠摸出鑰匙,打開東廂房屋門,挑起竹簾,說:“大學教授和大學生光臨中學生的寒舍陋室,蓬蓽生輝,不勝榮幸。”

未完待續……

本小說寫匈奴後裔劉氏四代的生活滄桑,作者劉紹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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