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和龍眼

相冊塵封了過往,一幕幕都只能慢慢回想,灰塵可以抹去,他卻再也回不來了。

幼時的我頑劣不堪,雖不知爲何那時這般性格,聽母親所說,應是家中孩子太多,管不上我的緣故,可見我可憐又可恨。

只是再頑劣的孩子似乎都有天生的宿敵,姥爺就佔據了我那時記憶的絕大部分。

昏暗狹小的房間裏,一張桌子,本應是一家人的晚餐,朦朧印象裏逐漸出現色彩的卻只有姥爺和我。

只是,一小碗的米飯滿足不了我的野心,我大聲嚷嚷着讓母親給我再盛一些,她只當我又頑劣起來,輕生訓斥了兩句便轉身去給姐姐弟弟盛飯。

怎料我突然爆發,一揮手,眼前的碗連帶着米飯一塊灑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餐桌頓時陷入凝滯的氛圍,

然而下一刻,對面一直默不作聲的人影兒拿起一雙筷子傾身過來,在我的腦袋上慢慢一敲,下一秒,筷子竟斷了。

“可知道食不言?若是腦袋裏裝的都是些雜事,心不靜,就會愚鈍到這個地步,”姥爺拾起桌子上掉落的斷筷,緩緩說道,

“你若不靜下心喫飯,這筷子就會次次敲在你的頭上。”

我的腦袋自是不痛的,因爲很久以後才知曉,那雙筷子是姥爺提前掰斷的,即便如此,我依舊被嚇得嚎啕大哭,但是這雙筷子卻透過身體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某個夏天的蟬鳴透過窗子,一聲一聲交織着我的睏意,父母和姐弟們都早早去參加週日的市場集會了,家中只剩下貪睡的我和勤奮的姥爺。

他晨時給我取來紙和筆練字,但是除了突然興起畫上的王八,其他的皆是原樣,我一字未動,甚至生了睏意。

突然的一陣貓叫從木窗外傳來,點破了我的瞌睡勁。小孩自然是貪玩,對於貓狗之類的東西也是毫無抵抗力的,我立時來了精神,左右望望,姥爺早就不知去向。愜意的午時陽光透過門縫偷偷溜進來,引誘着我蠢蠢欲動的心。

兩隻腳丫邁着輕快的步伐跑進了院子,目光則隨着貓叫聲停留在角落的龍眼樹上。之前竟未曾發覺,龍眼樹上的果子已經搖搖欲墜了,而那隻挑起我興趣的狸花貓高傲地立在樹枝上回頭望了望我,緊接着跳到牆上,迅速沒了蹤影。


我只恨恨地跺了跺腳,注意力又轉移到龍眼果子上去了。母親雖然說過等龍眼熟了她剝皮給我喫,不過頑劣如我一般,怎會乖乖聽話?況且那樹枝都蔓延到我這孩童都能夠着的高度,不必麻煩母親了。

心理的構想搭建成了,我當即摘下了所有我能夠到的龍眼,生怕兄弟姐妹們會來跟我分一杯羹,又迅速一個個胡亂剝皮塞進嘴裏。

這樣子的着急忙亂,逃不過意外的發生。我被一顆龍眼核卡住了,那種絕望的窒息感讓我只能發出痛苦的嗚咽,臉色瞬時變得青紫起來。

餘光裏,一個身影飛一般,從院子的小廚房裏衝出來抱起我,用力地拍打我的背部,不過多時,那顆差點奪我性命的龍眼核成功吐了出來。殘留的心悸和恐懼佔據了我的身體,讓我不受控制地大聲哭泣起來。

然而姥爺並沒有像平時那樣訓斥教育我,只是把我緊緊抱在懷裏,一下一下輕拍着我的背,嘴裏重複唸叨着“幸好,幸好……”

再後來,父母親在我上小學之時工作地點轉移到了城市裏,我們一家子除了姥爺都要離開了。

“姥爺你爲啥不走呢?城裏那麼好?”

“我就跟這龍眼樹一樣,根就紮在這裏,走不了了。”

臨行前,我們全家站在龍眼樹前面拍了一張大合照,大家都在笑,而我在看姥爺,姥爺在偷偷抹眼淚。快要上車的時候,姥爺從後面急匆匆地趕過來,手裏提着我小時候給我買的揹包,

“幺兒,這個忘帶了,”

“我不要這個包包了,太舊了,”

“你拿上,拿上噻,”

拗不過姥爺的執着,再加上司機的催促,我只好收下那個破舊的縫縫補補的揹包,不知道裝了什麼東西,沉甸甸的。

待到車子發動,在座位坐定後,我才拉開揹包的拉鍊,滿滿的,映入眼簾的都是龍眼,一整包的龍眼。

還有一張放在最上面的字條:幺兒,這一包都是你的,沒人跟你搶,慢慢喫,再別噎着了,啥時候有時間了,再回來喫漿水飯。

我立時轉過身去,想透過後車窗再看一眼那個熟悉的人影,卻早已無望。再坐好之時,我不禁笑了,臉上竟不知何時也溼潤了一大片。

然而我們離開後不過幾年時間,姥爺便因爲胃癌和其他併發症去世了,他從未跟我們提起過他的病症,我們也從未意識到他那嚴肅沉默的表象之下忍受着多大的痛苦。

“我就跟這龍眼樹一樣,根就紮在這裏,走不了了。”

也是直到那時,我才終於知曉他話語中的深意。

或許,有些人見過的一面,就真的是最後一面。 相冊裏的我在看姥爺,姥爺在偷偷抹眼淚,畫面即永恆,只是再也沒有人用筷子敲打我,再也沒有人給我摘一整包的龍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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