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會想到那樣一個波光粼粼的夜晚,細碎的蟲鳴,從近處走向遠方。靜謐躲在所有陰影處,黑漆漆的旮旯犄角里。稻田一浪推着一浪,把月光拋灑出來,再嬉戲着接回葉子上。如此復往,彷彿整個田野的空曠正隨之時而擴大時而縮小。
小小的我眉上結滿褶子,像個小老太太。那憂愁時常把我推向夜的邊角。我記不清,千頭萬緒的起點,像一個失憶症患者。一切都模糊如月光。一地模糊的空白裏,可能是我閱讀的某一本書,沒有放回書櫃裏去。也可能是我奶奶,說了我們缺教養之類。
父親的竹藤再加上惡狠狠的罵聲,也逐漸拉遠了焦距。
後來,當我理解釋懷愛須痛責的時候,我訝異自己也成了父親當年的模樣。爲了孩子不被社會毒打,這頓家庭的毒打必須加身。
此時,我回頭看向我,看向那幼年時的池塘。月色殘白,彷彿鬼魅浮游。
在牆角,我聽完所有的痛罵與斥責,才離開低矮小屋那如豆燈火,那長的篇的叨唸還剛起了個頭。而我,總是在風雨欲來之前,預知並躲開。
也要聽完母親細細的那句,小孩子會害怕,又或者別的,才任其留在低矮的燈火中。那些語言冰火兩重,讓人忽冷忽熱。
夏日的水被曬到沸騰,等到了夜晚沁過我的腳背,這水就透心涼了,涼得人打哆嗦。
水的暗處在池塘的那個頭,一邊的茅草舉着沉重濃稠的影子,飄飄搖搖。四周的影子龐大,高高低低,如有千軍萬馬。它們是圍攏,還是散去,全憑意念。
這時候,還不夠驚恐,要再想起一個水鬼的故事,涼得人再一個哆嗦。故事裏,那個守了很多年池塘的水鬼,他或她要去投胎,必須拉下另一個無辜的人。
這個虛幻要借了月光和池塘,照見,並吸引人。我知道,一切鬼神都孤獨。 我知道後山的墳塋裏,埋着我的祖先,上百年裏,不計其人,沒了土丘,沒有了名姓,都成了黃土。
可那些孤獨的魂靈,卻圍繞過我。用了保佑之詞,聽了風和我的傾訴。越過池塘,我藉着月光去到百里墳場,找老曾祖母,老曾祖父。說出十四歲輟學後的不想活。
在另一個維度他們一身通明。更接近月光。通明的月光,撫摸過我的頭頂,我頭頂的頭髮就根根直立。
鬼魂的村莊頃刻間就熱鬧起來,四下裏都是對話。
那是誰家的孩子呀,這麼可憐?
誰誰家的。
她不冷嗎?
你才冷,這是夏天。
她膽子真夠大的。
老祖在這裏,她不怕。
你們別嚇到她。
……
就像我所熟知的村莊,對村裏人家的孩子,又慈愛又包容。
我還是坐回池塘邊去,聽青蛙們鼓譟。這回我把腳收回在岸上,我怕別的力量會拉拽我,成爲水的漩渦。我只把眼睛盯在水裏。
水波里的聲音問道,小孩,怕爲什麼不回去?
我喜歡月光。除了月光,無處可去。
母親的聲音和腳步穿越了這月光,她打着橘黃手電筒,到處喊我名字,跟招魂似的。每一聲,我都回頭看她那個方向一眼。
嗨,我要回家了,我還愛這個讓人淚流滿面的人間。
你走吧,酒鬼和水鬼說。月光,池塘,也與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