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西藏記事·《山與風》

                                        西藏記事

                                                                      文/胡馬

那天日升時火車經過可可西里,懸在半空的太陽,似比往日更炙烈。

海拔4300米,空氣稀薄,因爲高反的緣故,從硬臥上醒來時我略微有些頭疼,我只好坐起身望着窗外,消解睡意。

窗外白雲一退再退,羚羊一遠再遠,念青唐古拉山卻一近再近。

時隔一年,這是我第三次進藏,由於工作的原因,我這次留在拉薩大約有半年之久。時而想起,甚是懷念。

剛到拉薩等待工地開工的那幾天裏,我和曾經一樣,習慣性的住在尕瑪貢桑路上的某家民宿中,白天獨自一人遊蕩在色彩分明的拉薩街頭,夜裏在酒館內一直坐到酒館打樣。彼時爛醉的我只得強撐着即將醉倒的身體,在月亮的指引下搖搖晃晃的回到住處。

                              《一、山與風》

大約三天後,工地開工。我去市場簡單的買了一些被褥和日用品,便和工人們一起乘車前往工地。工地被夾在尼木縣一處狹長的山谷中,前後不見人煙,工地前方五百米處僅有的公路,也隨着河水平靜的匯入遠處雅魯藏布江之中,一同流向更遠的遠方。

日復一日,生活在工地上不斷地被重複着。大風從三月刮到五月,從日升刮到月落。有一部分的沙塵隨着風擠進寬敞的門縫,藏在我牀鋪的褶皺裏與我共眠。還記得清明前的夜裏有一場大雪,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逐漸消融。大地白茫茫一色,可工地上的雪卻和泥土混合在一起,與遠處高山上了無生機的白色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那天我踩着亂石爬到了工地一側的山頂,天空藍到發冷,大地白到悽婉。山腳下工地的那一丸泥濘,突兀的停留在那裏一動不動。此刻,白雲在天空之下,積雪在大地之上,一切好似亙古不變。可正午的太陽融化了積雪,大風吹走了雲彩,一切痕跡最終都會消失殆盡。縱使週而復始,縱使生生不息,一切的一切,最終都會湮滅在時間的盡頭。

後來工程結束,我被一個人留在西藏的冬天裏等待驗收,當我今生再次獨自面對西藏的猙獰的高山時,我明知會一敗再敗,可我仍舊用盡全力一戰再戰,一個假想的敵人和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目標,讓我那點僅存的勇氣都化作了衝向風車的堂吉訶德。

半山腰上有一處荒廢很久的寺廟,我在寺廟附近久久徘徊,只見殘垣豎立,雜草叢生。我不知道這樣一處寺廟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究竟要經歷多少的日月輪轉。還記得夏天路過這裏時,寺廟院落中有一株不知名的草,結了一種不知名的果子,可冬天再來,已經看不到它的影子了。許是某天牧人趕着羊羣經過時,某隻羊兒憑藉着本能將其吞入腹中治癒頑疾。佛教說,萬物有靈。衆生的相遇便是緣起,如今這般已是緣滅。對於這天地萬物,我早已不似曾經般執着,只是經歷與改變。

留在工地上的多數時間裏,白天我只管睡覺,晚上則躲在被窩裏,聽着快手主播講的鬼故事入眠。爲了方便出行,我還從當地藏族朋友那裏借來了一輛摩托車。我從縣城裏買來一個小電爐子和一個小的不鏽鋼盆。一袋火鍋底料、一塊豆腐、幾個土豆,就成了我那段時間的主要食物來源。

我還養了一隻金毛,每天早晨醒來,我的垃圾桶必定躺倒在地,兩隻鞋子必定不在一處,碎紙屑必定到處都是,都說一歲前的金毛是魔鬼,可我還來不及看到他一歲後的樣子,就被公司調往了四川。我還記得我臨走時最後一次去看它,它一直跟着我走了很遠,沒辦法,我只得把它關在工地黑色的大鐵門內。狗子眼巴巴的望着我,可我真的沒辦法帶他走。後來我把狗子託付給當地藏族同胞,但據說沒過多久,狗子的頭上長了一個腫瘤,當地的獸醫怎麼也治不好,狗子從此長眠於尼木縣的山腳下。

還記得狗子陪着我過完了我24歲生日。那晚,我給狗子買來了火腿腸和雞腿,給自己買了幾罐啤酒,狗子喫完火腿腸和雞腿以後,一臉委屈的的盯着坐在火爐旁喝啤酒的我,我看着於心不忍,於是也請它喝了一瓶。誰知道狗子喝完倒頭就睡,怎麼叫也叫不醒。於是我關掉房間的燈,去屋外升起了一堆篝火。那晚天上的星星不怎麼多,半輪皓月高高的懸於夜空,我盤腿坐在地上。火苗舔舐着周遭的木材,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火光照亮四周,與天上的月亮遙遙呼應。那晚我一直在火堆旁尋找合適的位置,靠近火光太熱,遠離火光又太冷,可我的後背始終都在被寒冷啃咬。當我逐漸陷入回憶,目之所及處的一切都開始亦真亦幻。也許是比較愛想,有些人和事不用費心去回憶就能輕鬆記起,可回憶也開始變得亦真亦假,最終變成了幻想。望着即將燃燒殆盡的火焰,我只好笑着搖搖頭,扔下一地的星星和月亮離開。

回到那個不冷不熱的房間內,狗子已經在爐火旁睡熟,爐內微弱的光芒被黑暗吞噬。我坐在火爐旁取暖,並把手中的最後一瓶啤酒灌入腹中,狗子不知道夢見了什麼,咂着嘴,一臉的幸福。如此甚好,離人間越遠,才能離自己越近。

十二月中旬,我接到公司電話準備前往四川。掛掉電話,我收拾好行李,把房間打掃乾淨,把狗子託付給當地藏人,把摩托車還給車主,最後不留一絲痕跡的離開。我想用不了多久,這裏的人就會把我忘得一乾二淨,我們所留下的東西也會被遺忘在這狹長的山谷中。可時光短暫,只有吹來吹去的風,亙古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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