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落月凹

本文发表于《青春》杂志第十二期

有的人天生就是一个诗人,我不是说会写诗的人,例如,那个叫“月白”的少年郎!我认识月白纯属巧合,这个从唤作“落月凹”的小山村走出来的男孩,忧郁中带些老成,腼腆又疏离。一口洁白的牙齿在说起理想这个话题的时候,莫名地泛着太过稚气的亮光来!

落月凹,我感兴趣的应该是这个村子吧,我兀自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月白,嗯,我承认这样皎洁清朗的名字我也是好奇的。难道生在月光村的人都有着纯粹得近乎透明的诗意吗,月白月白,太过出尘的名字!月亮落下去的地方该是如何轻盈缥缈又晶亮动人啊,我想象不出来!生长在江海平原的我,见过月辉遍撒中的一切影影绰绰、温柔宁静又一览无余,河流草木和人影都清晰可见,没有群山中间一种近乎古老的神秘感!

第一次见月白,还是个黑瘦的十八九岁的少年,有着一切年轻人对南方城市莫名的向往和推倒重来的勇气和热情!我彼时正厌倦着乡镇卫生院的枯燥重复,了无生趣。每天一擡头就是隔壁村的小姨邻镇的表姑,免费蹭着一些诊疗服务的同时便是盯着这个远亲家的小女孩有什么八卦动向。每每晚间下班,医院宿舍区里几个打着毛线唠着家长里短的护士阿姨同样飘来一些寻味的目光。回宿舍和一橱书相伴成了刚毕业那几年唯一的乐趣。直到一位院领导在我提出外出进修学习的时候说:“你就是读到博士研究生,在我这里也还是个发药的。”全然忘记了我来上班的第一天,领导曾高兴地说好不容易招到一个正经药学专业毕业的学生。我终于着手开始逃离,这个在别人眼里安逸得可以过一辈子的地方。

一个招聘会吧,苏城乍暖还寒的二月天,江南特有的潮湿阴冷让月白看起来太过单薄。我碰掉了他手里的个人简历,捡起的时候看到了太过简单的学历工作描述和太过清秀的字迹,秦月白,一个同样让人过目不忘的名字!招聘会结束的时候等车回暂住的宾馆,我们竟是同一个目的地,我去竹辉路的友谊宾馆,他去宾馆旁边巷子里的出租屋,我便邀了他同行。

和我想象中西北山村里刚出来闯世界的孩子一样,低学历,干过许多下苦力地零工,憨厚又有一股不屈服于命运的坚韧!只是在交谈之间,我惊讶地发现这个只是求职于一家电子厂流水线的大男孩谈吐不俗,见闻广博,甚至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睿智和看淡一切的从容!追随时代的脚步,在最底层的工作岗位上默默无言,又没有年轻人的浮躁和对命运的抱怨,白天上班,晚间读书!那种交谈的舒适感让人如沐春风!怎么说呢,就是近乎诗意的表达,敬畏生命,热爱生活,琐碎间的小美好,比之我这个大了几岁的人要淡定得多!

命运也许没有厚待每一个人,多舛或是平庸,底色却都是真实的人世间!一面之缘的月白在时光的洪流中被淹没,逐渐模糊不清,却又在生活中无处不在。小区门口卖水果的山东小伙儿,理发店的苏北小哥,一直来给父亲买药的河南姑娘,医院里收发快件的陕西孩子,同样平凡无奇的人生,又都真实鲜活。似乎隔着万重山水,毫不相干,又每天与我们擦肩而过,组成生活之链上必不可少的一个环扣!

人与人的缘分就是如此,不经意间地相逢仿佛认识了许久,最后引为知己也不足为奇。月白的电话大约在五年之后打来,在苏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南方饮食的甜腻和潮湿的空气也不适应,就去了北京。我不禁好奇,在北京做什么呢!“外卖骑手”月白的笑声清亮。这个去闯荡的少年似乎声音里也携了大都市车水马龙的熙攘,轻快明亮,语速也快了许多!辛苦繁杂却也薪资丰厚,的确,很适合!

我也在苏城的一家民营三甲医院稳定下来,夜班白班,两点一线,生活和工作一样没有波澜。那个像风一样驰骋在京城大街小巷的月白带来各种鲜活的故事,曲调不一,又都蒸腾着凡尘烟火。和月白说话,我总觉得我是在夜色渐拢的暮年(实际我只大他三岁),而他正迎晨风才开始跑!我不喜交际,又很宅家,他亦喜欢一个人独处,只不一样的是,月白每年都会给自己放一两周的假,去不同的城市,看人,看风景,看当地人的生活和掩在街巷村落里的故事!

许多时候,我烦躁,会问,月白你在干什么呢?看云啊,一朵流苏镶边的云!我笑,一定有另一个月白躲在身体里,是个诗人。是的,有时月白会分享一首好听的歌曲,有时是他看到的一朵从桥上的石缝里开出的花,甚至月光下树叶的影子也会在照片里流动着奇妙的光华,一池碧蓝的春水都漾着不可思议的幻境一般的神秘力量!月白总能在忙碌的空隙捕捉到城市另类的美,而我从来看不到这些美。

幸而常有联系,我也慢慢学着去听黄梅天的雨声里浸润的葱茏绿意,也看无尽萧瑟的秋风中金云般层叠漫布的银杏的叶给城市着上了油画般的色彩,隆冬的一树腊梅也常常折了几枝放在书桌上,倒春寒的日子也会去关注南窗边的一棵玉兰鼓鼓的花苞到底会在哪一天清晨忽然绽开。房子终于不再是一个小区哪一层的哪一室,而是有着我喜欢的云南茉莉花茶,几只朴拙的粗陶瓶子也都插着四季的花枝,大理石的窗台上有从旅游的城市带回来的织毯铺着,我常坐在那里看书。家,自我的庇护所和纯粹自由思绪乱飞的地方,我由衷地开始标识,逐渐喜欢!

与北京遥望于万重山水之外的苏城,哪一个园林在哪一个季节看什么景,哪一处湖堤最适合看夕阳,哪一个巷子里有几人抱不过来的古树和世代相传的美食手艺,哪一家店铺卖着古早的银饰,哪一个古旧的茶楼附近有着最正宗的评弹或是昆曲,我渐渐熟知!城市,终有了些许归属感和实实在在的触觉感知!我不再是一个麻木的异乡人,对周遭的一切亦不再熟视无睹漠不关心!

是的,经年的相识中,月白教会了我这些常常被忽略或漠视的生活体验。而当我发现自己的变化时,我已不再青春,我重新审视自己,漠然地放任自己的灵魂麻木,锈迹斑斑的内心世界一片荒芜,我这才惊觉我竟虚度了许多年的光阴!而依然普通平凡的月白,他的理想竟是攒够了钱回村子里放牛养羊,读书喝茶,听雨看云!

是了,落月凹,这样的村子,人口不多,与外界接触甚少,古朴的生活方式和天然的山村野趣正是一个长期漂泊奔忙的灵魂最好的栖息之所。我在月白近乎呓语的电话里第一次听了月白的家事!兄弟四人,山村的家庭供不起这么多孩子读书,大哥和最小的月白读过初中之后就和父亲一起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供老二老三读完高中读大学,最后走出村子在城市里安了家,这才算完成了被精明的父亲取舍之后的家庭角色的使命!

什么都干过啊,去深山里砍柴烧炭,去石场砸石头,甚至有过一个自家的小铁矿,后来又随着同龄人外出务工的潮流进城里的电子厂打工,也从山西到上海做过长途货物押运,做过修桥铺路的建筑工人,也贩卖过水果蔬菜,后来去北京跑外卖。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人疲惫不堪,奇怪的是却不觉得苦。一想到静寂的落月凹迷蒙的月色和青紫色的晨雾,山上的野桃和山杏的花枝火一般惹眼,甚至常常想起爱把山里的野花野树带回家栽种在院子里的姥姥,也会想起不甘贫穷而走出去打工成家的小姨们。往事如烟堆叠,杳渺不清,人到中年,又恍然如昨,历历在目!

通电,还不通自来水,有专门蓄雨水的池子,有很密的树林,有土炕柴火灶的老房子,这样的落月凹封闭落后却令人着迷!蹚过城市的滚滚烟尘,月白有他的落月凹可以回归。而我,也有我的村庄,炊烟升起的平原上,露水晶莹,湿漉漉的草木开始苏醒!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