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多钱,曾摆在我的面前

1.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问别人我是干什么的。大概是我刚去信阳,买了房子,等着装修入住。听说开工干活了,上完课我就急匆匆地去看看。师傅得知我是房屋主人后,问我,老板是做什么的?我随口说,你看我是做什么的?他直起身子,满手的泥沙灰浆,就用食指和大拇指把嘴里的香烟捏下来,颇为认真的打量了我一眼说,长途大客司机。

我很意外,也很好奇。怎么我成了长途客车的司机了呢?你咋知道我是大客司机?我有些纳闷地问他。旁边的另一个师傅也停下来,转身望我一眼,没说话。没说话,那意思就是赞同了。要不然,他肯定会纠正同伴的眼光的。

从此之后,我就有了一个爱好。新认识了人,在对方还无从知道我的职业时,我会煞有介事地问:“你看我是干什么的?”当老师的交际圈子原本就小,我又不怎么喜欢结交朋友,所以这样的机会很少,但凡有,我一定不会错过机会。得到的答案各种各样,客车司机还真居多数。

后来我问关系一直很好的同学,为什么那么多人觉得我是客车司机?我们探讨了半天,也没个结果。还是我自己渐渐地悟出来的,应该是我刚毕业那年,在长途客车上混过日子。

2.

那是九七年夏天,我师范毕业的第一年暑假,我已经在老家村口的小学校教了一年书,调到镇上的中心小学任教了。天天看着街市里的各种买卖,我也萌生了假期做生意赚钱的打算。我姨家就在小学门口不远的地方收购鳝鱼,听说这东西运到上海去,可以赚个很高的差价。我又听说我有一个表姐在上海打工,我表姐夫在上海的轻纺市场开有酒店,传闻是那里的老大。

我只所以敢单枪匹马的从那个小镇跑去上海贩卖鳝鱼,是因为我从领第一笔工资就感受到钱原来那么有用。

我当时每个月的工资是二百六十七块三毛钱。第一个月工资下来,我拿着钱去了县城,给我母亲买了一件毛衣外套。一个月的工资差一点不够。那时候我吃住在家,农村也没什么消费的地方,我没怎么犹豫就买下了。我想着报答我的母亲,供我读书不容易。

我母亲看到毛衣当时是哭了,但那是高兴的哭,眼泪没干她就笑了。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开心地笑。那一刻我就在心里决定,以后要好好工作,赚钱继续给我老母亲买衣服。

回到现实就发现很残酷的是,一个月的工资买件毛衣外套就什么也买不了了,所以当我听说鳝鱼的价格比我们小镇上高出那么多时,我立马有一种贩鳝鱼的冲动。而当我得知我表姐在上海打工,表姐夫在轻纺市场当老大时,我就慎重地思考贩鳝鱼的可行性。

当暑假开始,我的计划基本上已经成熟。因为我们那个小镇每天都有去上海的卧铺客车,鳝鱼装在四方铁皮的大水箱里,水箱放在卧铺客车底层的货仓里。

从我姨那里拿鳝鱼,可以暂时不付钱,我姨父说等我运到上海卖掉后再付过去就可以。做生意的怎么能这样?亲戚归亲戚,生意是生意。虽然我是个穷光蛋,但我每个月固定的工资,这在当时就已经是很硬挺的信贷资本。

3.

一放假我就开始行动了。上了路我才知道钱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好赚。我姨父在我上车前一再叮嘱我,高温天气,要尽可能给鳝鱼勤换水,这样才能保证鳝鱼活着到上海。死了,可是一分钱也没人要了。

我一边盼着卧铺车跑快些,一边又盼着卧铺车停下来。跑快些好早些到,路上耽误的时间越长,鳝鱼死得越多。但是我又盼望着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可以给水箱里换水了。我姨父可以盘鳝鱼的老手。

简直是心忧炭贱愿天寒的感觉了。

那个年代外出打工的人都知道半边店,就是那种到店必须掏钱吃饭,饭菜基本不能吃的店。我是没心思吃饭,我要给鳝鱼换水。我每次都保证第一个冲下车去,不是急着找厕所,而是去掀行李仓。要先把大水箱拖下来,水放掉一半,然后再拿着塑料盆去厕所接水。我已经在车上把这个过程梳理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就像抢银行的卡准逃离的时间点,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当我把水放掉后,所有的人就都知道厕所在哪里了,我也就不用浪费时间去问去找,只管看人们都在奔往某个角落,拿着塑料盆直奔过去赶紧接水。

有一次厕所的水龙头没水,我急中生智钻进了半边店的厨房里,正当我拿着地上的粗塑料水管接水时,一个凶神恶煞从天而降,操起长勺还是铁铲的就向我挥来。我发现情势不妙,拔腿就跑,却没舍得丢下接了大半盆的水。

4.

客车终于到达,好在鳝鱼死的不多。也到了表姐夫开的酒店,可是让我发愁的是,鳝鱼去哪里卖啊?菜市场在哪里,怎么把鳝鱼运过去?

我发现人在焦虑的时候是感受不到饿的,并且也不会觉得劳累。从老家坐大客到上海这一天两夜我都没吃饭,下了车看到鳝鱼没哪儿卖,我也吃不下表姐酒店里的饭菜。我一次次地想要去周围转转,看看哪里有菜市场,才发现上海真的不是我们那个小镇能比的,道路东拐西转,永远没有尽头,高楼大厦似乎又全是四四方方无法辨别,我怕自己转身就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几次走不过两条街就又折回来。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问我表姐我这鳝鱼怎么办,她轻描淡写胸有成竹地说,急什么啊?到时候你哥(就是我姐夫,可能当时他们还没结婚吧)帮你拉出去就卖了。

到啥时候呢?我看她一身珠光宝气地和几个同样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打麻将,也不敢多打扰她,心里只一遍遍地琢磨着,这到时候是到啥时候?

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我表姐夫回来了,我还不认识。只是看到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从外面走进来,明明酒店大厅里有几个人,他们旁若无人,横冲直撞地进来,咣地推开表姐打麻将的房间又咣地一声关上,然后再出来一个人,打眼看了一圈客厅,目光就落到我身上:“你就是教书的老弟?鳝鱼在哪儿?”我才看清楚来人长相,就是那种咱们老师一眼就知道不容易管教的学生的神情。没等我说话,他又转身去了外面,等我跟着出去,却又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只好无趣地回到酒店的大厅。门口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急忙起身出去,原来表姐夫已经开来了一辆小货车,鳝鱼的大铁皮箱子也已经在车上了,叫我抓紧上车。

我表姐说的是对的。连铁皮箱子都算鳝鱼的重量了,甚至水都没倒多少就擡磅上了。拿到钱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这神通广大的表姐夫又骑着幸福125的摩托车,擡起下巴颌往身后转了下头,示意我坐上:出去溜达溜达。那摩托车发动的时候又是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没有排气管子。一脚下去,简直是震耳欲聋地动山摇。宽阔笔直的大马路,曲折逼仄的小巷子,坐在这拉风十足的摩托车后面,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拍摄警匪片。当我终于不再紧张到没有感觉,能定神观察伏身驾车风驰电掣在一片霓虹流彩中的表姐夫时,又被他后背上的大片纹身所惊吓。

车子终于不再咆哮,停在了一座门头挂着巨大招牌的黑牛头美发店门前。我要理发?我真的饿得不行了。我不敢说话,早被刚才这一系列的事情吓住了。我所接受的教育不多,但是刚才发生的一切,没有哪一样哪一件和我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一致。

5.

虽然我自己都觉得我表姐夫不是善茬,但是一摸口袋里那一卷硬梆梆的钞票,我又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了。当我一边绘声绘色地跟母亲讲这一趟闯荡大上海的经历时,仿佛我是见过了大场面,经历了大事件的英雄豪杰。没有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但也有险象环生惊心动魄。我给母亲看付过我姨父的鳝鱼钱之后还剩下的钱时,我以为我母亲会更加高兴,因为短短的一个星期不到,我就挣到了比我一个月甚至两个月都多的钱!

母亲只是淡淡地说,以后还是不要去了,那多危险!这钱不是咱挣的。

我认为母亲毕竟一辈子只是种田地,眼光还是短浅了些,我再给她买件衣服,保管她就高兴了。我开始结合这第一次的经验,一步步地盘算接下来怎样做。怎样减少鳝鱼在路上死掉可能,怎样让表姐夫下次还乐意帮我去卖。毕竟这是第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不可能次次就这样白白地麻烦人家嘛。

钱可以让一个人对任何一件事倾注无比的热情。如果你觉得我这话不对,那是那笔钱对你来说还不足够多。当年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钱可以来得那么快,那么容易。躺在院子凉席上的我,盘算着一个月可以跑几趟,一年可以赚多少钱。粗略一算,得出的数字吓我一跳,我翻身回屋,半天才找到被我扔在角落里的书本,我在纸上认真地再次计算了一下,确定刚才的数字没错。我又回到凉席前,怎么也躺不下去了,似乎眼前整整齐齐地码着好多好多的钞票!

我在母亲犹疑的目光中出门,开始了我第二次的赚钱发财之旅。这次回来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县里,给母亲买了衣服。上次给母亲买的那件毛衣外套,她只试穿了一下,再也没穿了。我知道,那是舍不得。我以为等到过年了母亲就会穿了,结果过年时母亲也没舍得穿。我就想,以后多买几件,母亲总会舍得穿了吧?

我给母亲看我给她买的衣服,对襟的上衣,棉绸裤子,我说,妈,等秋季了,我再给你买一件毛衣外套。我话没说完,但是我想母亲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我开始给母亲讲这次的新鲜经历,母亲的脸色原本就阴郁着,听我这一说,更加的忧心忡忡,一脸的惴惴不安。她突然就打断我:“把这衣服拿去退了!你要再挣这样的钱,妈是不会花你的一分一毫的!”

我说我又没犯法,这钱咋就不能挣?

亏你还读过书,我不懂犯不犯法,讲道理我讲不过你,但是我就是不让你再去挣这个钱!你要再去,就永远不要再进这个家门!

母亲的话从来没说得这么重过。就连我说不想上学了,她也只是哭,劝我把中学念完,真要考不上她也不再说什么。从小到大,母亲还从来没有说过不让我进家门的话。我怔怔地看着母亲,黄昏的光线从门外照进来,笼罩着满脸忧戚的母亲。她似乎又像是劳作了一天,很累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面前摆着我刚买回来的新衣服。半晌,母亲才有力气说了一句,厚啊,好好教你的学,听妈的。

6.

在我来深圳的前一天夜里,和两个要好的朋友喝酒。说是给我饯行,其实是他们两个喝,我陪着他们天南海北地扯闲篇。

这两位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人,说起我们那一届毕业的同学,个个了如指掌。在他们滔滔不绝边喝边聊之中,我知道了当年从同一所校门出来的我们,却有着各自不同的丰富人生。有离职创业现在是成功人士的,有考研继续读书当上大学教授的。当然也不乏创业失败现在貌似仍徘徊在低谷困境之中的,也有考研多年最终放弃蹉砣岁月的。

我就突然想起当年自己这段短暂的贩鱼经历,想起再也没有踏足的上海,那两次繁华都市的惊慌失措和流光溢彩,想起那张夏夜里院中的凉席,凉席前的发财梦,想起夕阳光晕笼罩中悲戚沉默的母亲……

和朋友再见,走在暑气已消的夏夜街头,似乎是刚看完一场电影,剧终人散,悲喜仍萦绕于胸。我的母亲,已经离开我十年有余,如果有来生,我还会听从她当年的劝诫吗?


我是水清心宁,从乡村的小学校到深圳这座大都市的路上,我遇见了很多人,也经历了很多事。从今天起,我试着讲一讲自己的所见所闻,但愿能带给您一些快乐,点滴思考。

如果你觉得有趣,故事精彩,那就关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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