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 仨牛

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後期,我在某師直屬通信營任過三年教導員。

營裏一度有“三頭牛”。

軍營不是農村,除軍用農場或特殊需要外,正規部隊一般不養牛。“三頭牛”指人,名字帶“牛”字,而且第一頭牛指我。

但我叫柳孺子,柳與劉、牛有點近音,本來壓根兒沒“牛”字,冠上“牛”字,純粹姓後面“孺子”二字招致,與我的性格、脾氣等等毫無關係。

我出身書香門第,上輩幾代都是文人知識分子。我爺爺青年時在上海讀書,特別崇敬當時一首名詩,即《自潮》,視其中“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孺子牛”一句爲左右銘。這句詩正氣浩然,釋意爲橫眉怒對那些喪盡天良、千夫所指的壞人,俯下身子甘願做老百姓的孺子牛。

從小父母就給我講,我降臨這個世界,他們精挑海選好些名字,被老爺子一概否決,脫口說“孺子”二字最好。一錘定音,從此祖姓後面便冠上了這兩字,一直伴我百頭到老。

我報考軍校錄取入伍,不言自明,同班戰友基本上知道“孺子”二字來歷。那陣,老中青人羣中知曉“孺子牛”出處的人相當普遍。

“孺子牛”這個綽號名正言順替掉前面柳姓,標記我名字最後,則緣於我所在部隊一位軍首長之口。

通信營屬於師直屬部隊。那次,舉行國慶歌詠比賽,軍首長剛好來師檢查工作,受邀坐主席臺。師直偵察營、防化營、汽車營等十多個友鄰部隊和我們通信營一起參賽。我軍校畢業剛分到通信營不久,肩扛紅牌牌,鍛鍊一年看錶現再正式提幹,其實還是正兒八經的兵。擔任本營歌詠指揮,運氣不錯,幫營裏抓到上上籤,倒數第二個出場。

這類比賽,出場越靠後越佔便宜。按慣例,裁判多屬“慢熱型”,開始打分一般比較保守,後面才逐漸放開,打分再不會象先前摳門、留點後手餘地。

其他單位全是幹部指揮,唯獨我們營是我這名戰士及準幹部指揮。讀中小學期間,我受過這方面專業培訓,多年擔任班級、年級合唱指揮,在軍校亦如此,自然不怯場,經驗豐富。

“這個兵指揮最好,比前面那些幹部指揮都好。”果然,我們營唱完,贏得軍首長這樣評價,他順便問旁邊的師政委,“這小子叫什麼名字?”

“柳孺子。”

師政委不止一次光臨直屬隊歌詠比賽,對我印象深,脫口告訴大首長。

“柳孺子——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孺子牛。這名字……有意思!”然後,軍首長風趣地聯想,“柳孺子——孺子牛,巧啊!妙啊!這小子肯定來自老知識分子家庭!”

這個小插曲很快被當時他們身邊的祕書啊保衛人員啊傳出,可能還是師政委及其他首長傳出,然後被添油加醋在部隊傳開。一年後,我轉幹調到師軍人俱樂部當幹事,半年不到提爲警衛連副指導員。傳言無中生有又增加一些內容,說什麼軍首長與我家熟悉、沾親。其實,軍首長與我家八杆子打不到一點關係。主要還是我表現好,部隊有保留文藝骨幹的傳統。

當然,軍首長那次現場表揚我,肯定起了一定作用,甚至是重要作用。

傳言不過是一陣風,新鮮幾天便會過去。不過,那次歌詠比賽過後,“孺子牛”三個字在我所在部隊似乎理所當然、順理成章成爲了我的綽號。再後來,我當指導員、副教導員,回通信營當教導員。只所在營連公開喊的人少,而機關友鄰單位幹部中凡認識我的人公開私下普遍還這麼喊。

另兩條“牛”是兩名兵:一名叫牛洪兵,一名叫餘牛貴。兩人同年入伍,都人高馬大,膚黑結實,我當教導員,雙雙在營所轄的三連,即接力連當兵。

那時,部隊基層時興上級首長下沉一級定點包乾指導幫助責任制。通信營四名領導,我負責接力連,營長、副教導員分別負責無線連、有線連,副營長負責營部及直屬分隊。

牛洪兵是城鎮兵,入伍地不起眼,但他是師政委的堂侄,所以從當新兵開始,就得到連長啊排長啊班長啊“自然”關照。

其實,師政委並沒到我們營看過他,要求他也嚴。部隊雖然充滿正能量,但不是生活在真空,陽光下也有陰影。只是這些陰影在人民軍隊裏從來成不了器,也沒有完全根絕罷了。

餘牛貴是農村兵,家在雲南邊陲,聽名字就知道那地方比較窮,牛比人貴重。

我們仨的故事從他倆入伍當新兵,我當教導員時開始。

那年早春三月,陽光明媚,大地仍有寒意。新兵訓練結束前,分管師直屬隊的副師長專門帶我們直屬單位領導以觀摩的名義,去新訓團看結束前精選出來的特長兵合練,這些特長新兵將在師長政委等首長結束檢閱那天作專門演示。

新訓團架子由師教導隊組成,教導隊與我們一樣,需師直屬隊管。

我們直屬單位的領導事先打聽到有這一彙報表演,利用師直開會的機會,串通商量好,一齊向副師長要求先去看看。美其名曰捷足先登,想看特長兵彩排,給其壯膽、打氣,其實全打有共同的小算盤:近水樓臺先得月,給自己單位選定幾名中意好兵。特長兵是這批新兵的精英,除文人外,臥虎藏龍,好苗子肯定不少。

副師長心中有數,在這種“壓力”下,自然應允下來。

那天上午,新訓團千餘新兵,在大操場或指定區域依營連搞閱兵訓練,特長兵則單獨在一個小操場等候我們。小操場壩子大約有四分之一足球場大。當時,部隊沒配發迷彩服,天氣偏涼。百名特長兵清一色狗屎黃絨衣,綁腿,背手跨禮立在壩子一邊,個個精神抖擻,神氣十足。隊員分成兩隊,左邊一側四排九列36人,右邊一側八排八列64人。

兩隊中間間距二三十米,前方十來米處各架一座單槓、木馬,下面或一頭鋪着軟墊,先入爲主給人一種感覺,這些兵器械玩得不錯。我們一度有些迷惑。新兵剛來頭三個月訓練,主訓軍姿隊列、射擊投彈等科目,器械等訓練僅屬瞭解內容,充其量練幾個簡單動作,稍複雜點的內容分到老連隊或留在教導隊學專業時才學。拿單槓來說,八個練習,一個比一個難,新兵只練引體向上。

結果,拉引體向上,我們估計對了,其他有出入,隨後才知道,人少的36人又分兩列在兩邊展示器械表演,人多的64人只打軍體拳。

新訓團長由師教導隊李隊長擔任。他站在兩邊尖子隊正前方中間位置親自指揮,向副師長報告。然後跑回先前位置,大着嗓門,乾淨利落地下達科目。喊一個兵出列指揮,自己跑回副師長身邊陪同。

陪同檢閱或檢查的最高首長,是受檢單位領導的職責,也是規定。

那名出列接替指揮的特長兵,聲音宏亮,口令標準,指揮右邊八排特長兵正步展開,動作整齊劃一,先隨他口令一步一動,分解打了一套擒敵拳,再一氣呵成重打一遍。拳虎虎生威,個個動作利索,看得出64名新兵入伍前都有武術底子。

指揮隊列展開打擒敵拳的那位特長兵從左邊器械隊列出來,個子一米八左右。他就是牛洪兵。擒敵拳表演完,調整回原位。他到場子正中又單獨表演了一套難度較大的少林拳,引來一陣喝彩和鼓掌聲。

接着,牛洪兵指揮右邊方陣跑出,分別跑到兩邊木馬前,流水線踏板飛身雙手襯鞍騰躍落墊,每人兩次,再一個個到單槓下依次拉引體向上。不過是矮子裏拔將軍,動作規範,拉得多些罷了。看得出統一了標準,每人只拉三十個,下槓沒人喘粗氣。

已經相當不錯了。

牛洪兵再次鶴立雞羣,等兩邊人拉完單扛,再次最後壓場。居然標準流暢地做完單槓1~4練習,然後拉引體向上,三十個過去,還一口氣在拉。

“三十五、三十六、三……”

場邊的新兵齊聲數數,給他加油。拉到六十個,牛洪兵鬆手落地,喘着氣敬一個軍禮,大家報以熱烈掌聲。

偵察營部分骨幹臂力也沒這麼好。偵察營長有些激動,當即把隨來的師軍務科長拉一邊嘀咕,指名要他。

餘牛貴也在百名特長兵中。他個人高壯,站在右邊打軍體拳第一排面,是基準兵,即第一名。表演軍體拳還挺引人注目。另一邊特長兵開始拉引體向上,其他人擡頭挺胸,目不轉睛盯着表演者,大概觸及己短,只他低垂腦袋,做了壞事樣偶爾翻眼瞟膘牛洪兵那邊,神態不太自然。人高馬大,特別顯眼,自然沒逃過有着幾十年帶兵經驗的副師長眼睛。

大凡首長,帶兵特別嚴。尤其正規場合,注意力往往不會停滯在表演彙報者身上。眼觀八路,耳聽八方,他們會像打仗一樣掌握全局,包括現場不起眼的細節。某種角度講,這些細節也體現部隊的養成和管理素質。哪怕小動作再不起眼,也難逃過經驗豐富、要求嚴格的首長鷹眼,往往雞蛋裏挑出骨頭。

“李團長!”掌聲停下,副師長收住笑,轉頭指着餘牛貴問新訓團長,“叫最前面那個探頭探腦的大個子拉幾個引體向上。”

“是!”李團長應一聲。隨即回頭看手指方向,快走走幾步湊近副師長小聲說,“這小子重,要出醜哦。”

“出醜就出醜,怕啥?”副師長板着臉大聲說,“這只是正式結業前爲師長政委檢閱作的訓練準備,不影響到時候的示範。”

“是!”李團長臉紅了,立正應聲,馬上跑到場中央,朝右邊方隊大喊,“餘牛貴!”

“到!”

餘牛貴條件反射,馬上立正。

“出列!目標——前面單槓下。內容引體向上,跑步走!”

李團長下達口令。

“是——”

餘牛貴猶豫一下,回答後雙手齊腰向正前方單槓跑去,聲調比剛纔答“到”小聲多了。

跑步動作還算標準,到槓下卻顯得笨拙。伸手離橫槓僅一尺多,跳五六次居然沒抓到槓。彈跳顯然極差。引起好些觀摩幹部笑出聲。李團長皺着眉頭,不得不過去抱腿助他雙手抓槓。抓住槓亦枉然。無論怎麼使勁,餘牛貴好似無貨桿秤上吊的秤砣,怎麼也上翹不起來。似乎還使出了喫奶勁,臉漲得通紅,脖子青筋畢露,齜牙咧嘴,滿腦袋汗珠搖晃上躥,大臂與小臂彎曲角度卻始終形不成直角,頭只能在槓下無謂掙扎。

尖子兵羣也傳出鬨笑。

副師長沒笑,問李團長:“這是特長兵?”

李團長有些不好意思:“首長,這個兵的特長不在單槓上,會拳腳,力氣大。玩槓嘛……到老連隊還要人人過關,掌握要領……”

“我看呀——到老連隊訓練也難玩轉單槓。”副師長直搖頭,“那就看看他的特長吧!”

“是,首長!”

李團長跑到餘牛貴身邊嘀咕幾句。餘牛貴跟他後邊來到就近的一尊木馬邊。我們感到奇怪:傻大個剛纔半個引體向上拉不上去,還能玩轉木馬?

李團長又向他嘀咕一句什麼,閃到一邊。餘牛貴竟一掃沮喪之氣,擡起頭有了精氣神,盯着木馬,雙手握拳吹氣,慢慢靠近它,只見他抱住木馬一角,突然大吼一聲,百五六十斤重的木馬瞬間懸空,被他舉過頭頂,舞了幾圈,輕輕放地。

“好——!”

操場立即傳來吼叫和掌聲。

這小子力大出衆。讚歎之餘,觀摩的領導幾乎看法一致。認爲這不算特長,是憨勁。

這次,副師長笑了,詼諧地說:“這個兵到炊事班背鑼鍋、扛麻袋很合適。”

有人接話開玩笑說:“扛迫擊炮也可以。”

“扛迫擊炮?就這腦瓜,到時炮打哪個方向可能就搞不清。”副師長指腦袋做個轉動手勢,意思是餘牛貴腦袋不夠用。大家笑聲更大。

“李團長,安排一下。”副師長似乎要在大家面前印證自己的判斷,吩咐新兵團長,“你剛纔不是說他會拳腳嗎?讓大力士和單槓玩得還行、拳打得不錯的那位特長兵摔摔跤,讓我們開開眼界。”

“這——”李團長愣了一下,隨即敬禮,響亮回答,“是!”

李團長指揮兵把單扛下邊,鞍馬邊起保護作用的軟墊子通通移到壩子中間,鑲成一個方塊作爲賽臺,令牛洪兵、餘牛貴站進去,說明意圖。他胸前掛有一個哨子,含口上親自當裁判。做個分開手勢,哨子響一聲,喊聲“開始”,牛洪兵、餘牛貴身子立即重心向下,比劃起來。

然而,兩人一觸即發近身之時,李團長突然想起什麼,吹聲哨子,做個暫停手勢,放下哨子把牛洪兵招攏,嘰咕幾句,拍拍他肩,讓他退回原地。又把餘牛貴招攏嘰咕幾句。不知分別說了啥。哨音重響,摔跤正式開始,牛洪兵昂着頭,士氣更加高昂,餘牛貴卻出現怯意,盯着主動發起進攻的牛洪兵,畏手畏腳,連連躲閃,幾次相持,後被一次次重重摔在墊子上。

“看見了吧,木頭一個!”

相差懸殊,副師長馬上親自叫停。還起了憐憫之心,離開教導隊時,把李團長和我叫到身邊,指示:“傻大個分到通信營搞接力吧!扛接力天線很合適。”

當通信兵和正規步兵還是有區別的,前者多少有點技術含量。接力通信也需要專業培訓,在師教導隊至少培訓三個月理論等基礎知識。副師長看兵的確準,接力天線基架高七八米,基座茶缸粗鋼套管,重四五十斤,確實需要餘牛貴這樣的彪形大漢架設時立起來。不過,副師長可能忽視了餘牛貴的文化。

餘牛貴入伍表上填得初中文化,一個月下來,加摸底考試五次均只十幾二十分,在學兵中吆鴨子。其實,他們開始上的只是電工基礎課,如果稍懂些初中物理,死記硬背的話,考一兩次及格應該沒多大問題。說明他讀書比較“瘟”。教導隊不得不把他列入淘汰名單,通知我去領人。那批學通信專業首批淘汰者他還唯一的一人。

營部配發有吉普車,我坐車親自去領他。餘牛貴坐車上還挺高興,操着地道的雲南話對我說:

“教導員,我咯還是頭一次坐小汽車啦。”

“你真初中畢業?”

我卻心事重重。因爲像他這樣淘汰下來的兵,只能到炊事班。而當炊事兵許多人極不願意,往往要做艱難的思想工作。

“我咯讀了半年就回家幫父母種田了。”餘牛貴挺老實,“我們那沓沓農村要初中畢業纔給當兵?我家託人弄了個畢業證明,驗上了。我家父母叮囑我一定好好幹,最好弄個會開汽車今後回去。”

“這麼說——你想學開車?”我問。

“該是當然想。”餘牛貴搖頭,“我問過教員,他們說部隊開車也要考理論,這關我咯可能也過不去。”

我接過話:“那你想幹啥——”

“怕是去炊事班好些。”餘牛貴毫不猶豫說,“我飯量也大。”

“飯量大在部隊不算毛病,在不在炊事班都能撐飽。”我笑起來,“炊事兵是部隊齒輪不可缺少的部分,都是光榮工作。你既然願意去,說明境界高。那去吧!”

“教導員,過講了,我咯哪有那麼好的思想。”餘牛貴接着問我,“我咯問教導員一點事:牛洪兵真是師首長的親戚?”

“那又怎樣?不一樣是人,革命隊伍裏普通一兵嗎?!”我坐副駕駛,他坐後排,我回看他一眼,“部隊戰友,無論官兵,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你和他沒區別。”

“沒區別?”餘牛貴問,“那摔跤我咯可以摔倒他?”

“當然可以。”我腦海裏立即出現新兵營牛洪兵摔他的情景,笑道,“問題是你不是牛洪兵的對手。”

“不一定咯……”餘牛貴若有所思,聲音更小聲,“我咯摔他應該沒問題。”

許多人都這樣,衆人面前丟人顯醜,下來仍會嘴硬不服輸。我又回看一眼,沒再說這話題。

“到炊事班好好幹,學烹調手藝以後回地方也喫香……”我把話岔開,鼓勵他。

就這樣,力大無比的餘牛貴被分到接力連炊事班。還真對了路。光是拉糧扛麻袋裝卸車,他一人就頂三四人。

糧庫供應我們的袋裝軍糧,以公斤計算,大米一袋五十公斤,麪粉一袋二十五公斤。麪粉好說,以前連隊擡大米,兩個兵擡一袋上車也喫力。去糧庫拉-次給養,米麪通常裝大半車,得找連隊其他兵出公差。連隊燒煤煮飯,每月拉滿滿一兩車煤,又得找兵出公差。煤池靠竈,車去不了,還要週轉。有了餘牛貴,接力連真還省了不少事。

買給養拉煤,餘牛貴總會對司務長或炊事班長說:

“這車糧我咯包了!”

“這車煤我咯包了!”

初次到地方倉庫拉糧。餘牛貴邊說邊脫衣服,裸露的膀子胸肌全是疙瘩肉,同去人員看着連連嘖嘴。司務長有意試他,吩咐其他出公差的兵:“餘大力士既然包乾,大家先休息休息,看他咋上車。”幾人站在旁邊喝礦泉水,欣賞他把袋裝米麪弄上車。

說是表演一點不過分。餘牛貴扛一袋,拖一袋上米;麪粉腋下夾一袋,提一袋。近車,米袋放一袋地上,雙手拋上另一袋,再拋地上的。麪粉直接甩上去,米袋面袋接近車廂堆着,基本不用騰挪。一會兒工夫,車上完。回去,又一鼓氣卸完,還把車廂打掃得乾乾淨淨。不久,又單獨下一車煤,輕輕鬆鬆用手推車運到煤池。

司務長是連隊支部委員,支委會上作了彙報。連長高興地拍桌:“好個餘牛貴!我們可以少派公差,保證訓練!以後就讓他下,年底給他報功!”

連幹部晚點名沒少表揚餘牛貴。

這樣的兵在連隊自然深受歡迎。

而新兵選拔中表現突出的牛洪兵本來去了偵察營,因爲個性強,爲一點小事居然和所在連隊一名老兵打架。師政委知道了,不准他再呆在偵察營,指定把他調到我們營。

“這小子太不像話,不知天高地厚!”首長親自給我打電話,“孺子牛呀,他惹得人家呀!人家推他一下,他就動手襲擊人家,弄得那位老兵門牙掉一顆。我對營領導說,這還了得,纔去就這樣子,處分,先處分,再調走!免得今後出大事。”

“新兵不太懂部隊規矩,來了我找他好好談談。”我說。

“好,找他好好談談。以後給我盯緊點,”首長說,“一定要打掉他身上的傲氣匪氣!至於到你們營幹什麼,你和營長商量確定,我完全贊成。不過,我還是想他在軍隊發展鍛鍊,爭取進步,早點懂事,入黨考個學什麼的……”

我和營長商量,把牛洪兵也放到了接力連。有線連主要是總機、載波、跑被複線,技術含量低些;無線電連主要是電臺報務,發報、抄報,需要特殊訓練,新手在教導隊開訓已兩個多月,去也跟不上;接力連是利用超短波、微波地面中間站(中繼站)轉發方式進行的遠距離多路無線電通信。亦稱“無線電中繼通信”。相對而言,技術含量比有線連高些,比無線電連簡單些。

安排牛洪兵去接力連,直白些說,確有照顧性質。首長在部隊貢獻那麼多年,親友當兵來部隊發展很正常。當兵並不是享樂的事,是保家衛國,意味奉獻。不過,很擇人。有背景只是客觀條件,打鐵還靠自身硬。好鐵鍛造成鋼,歪苗成不了材。部隊培養教育,自己奮鬥至關重要。部隊有鐵的紀律,違紀違規一視同仁,嚴加處理;違法犯罪,軍事法庭毫不留情。

轉眼過去兩年多。

餘牛貴入黨,當了炊事班長。牛洪兵被推薦考過一次學,沒考上。這期間,我沒少給他談話,正面引導,本人改觀也較大,毛病收斂了許多,還主動寫了入黨申請書。只是連隊黨員大會沒通過,說他不太合羣,仍愛提勁打靶,與戰友關係差,帶頭作用不明顯。

“提勁打靶”是四川當時的流行語,意思是喜歡誇口,口氣大,有不尊重人、欺負人等不良現象。

那個初夏,臨近六七月軍校招生。牛洪兵肯定會再報考。我找牛洪兵鄭重其事又談兩次話,他表示堅決改正缺點,爭取早日加入組織,再次被營連推薦考院校。

幾天後,營連軍事主官去師直集訓半月,只政工幹部在崗。副教導員一直在機關幫助工作,營領導只我在位。

中午在營部喫飯,我獨自坐一桌,心情有些煩躁。昨天營長他們上午走,下午接力連拉給養,大車在糧庫調頭,把地方几輛自行車掛了,引起糾紛,最後賠錢修好碾壞的車了事。刨幾口飯,我就沒胃口了。

偏偏這時,接力連陳指導員氣喘吁吁跑來報告,說連隊發生打架,弄得我鬼火冒。

“怎麼搞的?!”我對陳指導員一點沒客氣,“連長走兩天,出兩件事!走半個月,那不要捅半個月的婁子?!”

陳指導員從師機關下來。戴一副金邊眼鏡,兩月前解決職務上任。我例行找他談話,發現人雖年輕,斯斯文文,兵齡短我一大截,卻深諳處世之術。師機關上下左右的人際關係,在他腦瓜裏像電腦一樣可以隨時檢索,彈出清晰準確的信息。談話喧賓奪主,倒給我補了一課:誰和師長、幾名副師長、參謀長關係密切;誰與政委、副政委、政治部主任親近云云,如數家珍,令我刮目相看。

這會兒,陳指導員得意神態蕩然無存,哭喪着說:“教導員,沒想到兩條牛會打架呀!”

“兩條牛打架?”我頓時緊張起來,“動刀沒有?”

牛洪兵在新兵團那次摔跤,令我印象太深,餘牛貴根本不是他對手。如果兩人打架,餘牛貴肯定會喫大虧,說不定一怒之下拿菜刀,事情就嚴重了……

“沒有。”陳指導員回答,我如釋重負,“抓扯起來,一個拿了擀麪杖……”

“餘牛貴拿的吧?”我猜測,放碗站起來,“傷人沒有?”

“沒有,沒有。教導員,你坐,你坐,”陳指導員盯着我碗裏還有大半碗飯菜,扶下眼鏡,“繼續喫飯,繼續喫飯。牛洪兵拿的擀麪杖,被餘牛貴繳了,額頭碰個青包……”

“什麼?牛洪兵拿的,還被奪……額頭碰個青包?!”我以爲耳朵聽錯,身不由己坐下。

“是,是……沒大礙,沒大礙。”陳指導員在我旁邊坐下,接着說,“牛洪兵開始就喫虧被摔在飯堂地上,爬起來抓碗砸餘牛貴,沒砸着,就追進廚房,抓案板上一根擀麪杖。我跑進去,剛好看見餘牛貴上去奪擀麪杖,手法之快,好像學過空手奪刃,幾下就奪下來了。我趕緊把兩人拉開……”

陳指導員接着講拉開時,才發現牛洪兵額頭不知何時已碰個包,腫起有些淤血,馬上叫兵強行把他拉衛生所去了。

營衛生所長在另一桌喫飯,一直沒離食堂。我知道醫務室有衛生兵值班。如果牛洪兵有什麼大問題,值班員肯定會來叫所長。

沒來,我緊張的心又稀釋幾分。

我一下想起接餘牛貴到營裏在車上說的話。我說他不是牛洪兵對手,他說不一定咯……不由自言自語:“怪了?”

“教導員,什麼怪了?”陳指員茫然地盯着我。

“沒事。”我回過神,“想起另一件事。”

既然沒有什麼大問題,有經驗的指導員絕對不會專門給上級報告。因爲報上來多少會影響本連和自己的聲譽——上級領導八成會想:看看,芝麻大點事,自己處理不好,啥事就往上交,能力太差了吧!昨下午連隊拉給養出茬子,今天又冒泡……

哎……畢竟從機關剛下連隊帶兵不久,有個熟悉過程。

我語重心長指點陳指導員說:“以後,沒什麼大不了的後果,按權限範圍自行處理好就是了,不用一事一報。回去,你找兩人談談,和爲貴。免得滿城風雨,傳到師裏、友鄰單位,對咱們營、你們連印象都不好。”

“教導員,問題是牛洪兵不依不饒呀!”陳指導員臉再次愁雲密佈,“架出廚房,當着全連面他在飯堂吼,這事沒完,不給餘牛貴處分,就告師裏!你知道,師首長……”

原來爲這事着急。師政委是牛洪兵親叔叔,全營人都知道。一件小事鬧他那兒,我當教導員也不願意!陳指導員腦瓜確實打滑。

我問:“你實話實說,告訴我誰先動手?”

“餘牛貴先推人,牛洪兵先打他。”

“推人也是先動手,牛洪兵又吃了虧。”我腦瓜一轉,當機立斷,“那就先叫餘牛貴作檢查!”

“問題是餘牛貴佔理呀?!”陳指導員還是很有正義感,替餘牛貴喊冤,“牛洪兵搞特殊,想喫油辣醬,已幾次違反連裏規定,擅自進廚房去舀。餘牛貴是炊事班長,說過他,還繼續這樣,忍不住推他出去,這樣制止也說得走啊!牛洪兵轉身打了餘牛貴一耳屎。炊事班幾個兵看得清清楚楚,可以作證。餘牛貴火了,抱他出來丟飯堂地上……”

餘牛貴蠻力超人。可以想象,牛洪兵被摔地上,等於當衆丟人,可能咽不下這口氣,再次衝擊廚房,順手抓根擀麪杖……我想不通的是,那次新兵特長兵合練演示,餘牛貴被牛洪兵扛起、背摔、掃腿,放倒墊子上狼狽不堪。連招架之力也沒有。怎麼會倒拿擀麪杖,還沒繳了?再說,牛洪兵應該清楚,不虛餘牛貴的蠻力才正常呀!

陳指導員說餘牛貴佔理,理由也非常充分。部隊不是商場、菜市場,到處可以轉悠。許多地方是禁區,內部官兵也嚴禁隨意進出,比如武器彈藥庫、機要保密室……連隊伙房雖只是些鍋盆碗勺,醬肉蔥蒜,看起來不太重要的東西,但在部隊這個大家庭裏或地方單位伙食單位,也不能讓人隨心所欲,進去拿這拿那呀。

試想,全連百多或幾十號人,你進去拿幾棵蔥,我進去抓幾個碗,不就亂套了嗎?連隊規定不準隨便到廚房拿東西也是紀律。餘牛貴身爲炊事班長,出面制止真還沒有半點錯,是履職盡責的表現。

但是,強力干涉的對象是師首長親戚,導致他額頭碰傷。萬一牛洪兵跑到師首長那裏,指着腫起的青包告狀……我心裏很亂,問:“餘牛貴有傷痕沒得?”

“沒有。”陳指導員回答,“聽說牛洪兵能打,會功夫。結果鬧得兇,虛傢伙,竟然不如木頭木腦的餘牛貴,出乎意料呀!”

“真要動手,餘牛貴就慘了!”我相信眼見爲實。

牛洪兵動真格的話,我毫不懷疑倒黴的是餘牛貴。牛洪兵是不是想入黨,我的談話起了作用……想到這一層,我堅定了剛纔當機立斷下的決心。

當機立斷叫餘牛貴先作檢查,其實我也動了腦筋,有自己的考慮。

我說:“下午連隊操課先開軍人大會,叫餘牛貴作檢查,馬上處理了結此事。餘牛貴是黨員、班長,應嚴格要求自己,糾錯也該講方式方法,好好找找自己的不足。到時我參加。”

“那怎麼處理他呢!”陳指導員擔心地問。

“交羣衆討論再說。記過肯定不可能,處分也夠不……”我說,“聽聽羣衆意見。”

陳指揮員急了:“萬一大家要求處分餘牛貴呢?”

“處理不等於處分,軍人大會作檢討就是一種處理。你想想,連隊官兵會要求處分餘牛貴嗎?”我畢竟一直包乾指導接力連工作,比陳指導員熟悉瞭解連隊,“誰在羣衆中印象好?下來做好牛洪兵工作就行了。你回去馬上把餘牛貴帶到營部,我找他談談。”

“明白了!”陳指導員“啪”地拍下腦袋,“這招妙,姜還是教導員辣!”

餘牛貴在軍人大會上作檢討,首先得讓他想通。不然,萬一他“牛”起來,可能事與願違。所以,午休時我專門找他談話。

“小余啊,你應該打不過牛洪兵吧,怎麼他還吃了虧?”我先拐個彎,準備再切入正題。

“教導員,我打得過他。”餘牛貴不服氣地說,“我們村都練功摔跤咯,縣裏遠近出名。從小我咯老爸就教我祖傳拳腳,摔跤我就厲害。我倆新兵摔跤,若不是李團長當裁判,悄悄給我說牛洪兵是大首長的親戚,叫我讓他,我咯早把他放翻了!”

“這樣啊……”

原來如此。

“真的。”餘牛貴有些自豪,“教導員,不瞞你說,那次我嚇住沒敢使真本事。到連隊後,我主動約他,後來他主動約我,私下較量幾次,哪次不是他敗得瓜兮兮的。後來他再不敢約我。我約他,他也不敢接招。打架,他怕我了咯!”

我半信半疑,順口問:“你不怕他是師首長的親戚了?”

“不怕了。教導員,該是記得?”餘牛貴認真地說,“接我從教導隊回來車上,該是記得給我說過,部隊革命戰友沒有貴賤高低之分,我和他沒區別,沒道理再怕他。”

怪不得他會主動找牛洪兵挑戰。這下我信了。

我說:“既然如此,你這次動作也太大了!令人家額頭碰傷,可是你不對呀!”

“我動作是大了點。”餘牛貴解釋,“他打我一耳屎,我太氣了。把他抱出去丟地上,沒想到額頭剛好碰板凳上。”

“這就是你錯的地方。履行職責,你出面管得對,我支持。但方法欠妥。指導員在飯堂,你該找他出面解決問題呀!你是黨員,無論如何不該出手,況且,他明顯帶一點傷。你先推他,他先打你,都有錯。如果交指導員處理,好處理得多,這些都不會發生。”

我使出“殺手鐗”,從黨員的角度講道理。這招在部隊很管用,只要是黨員,挨批評即使受委屈,一般能接受。

“教導員,我接受批評是了。”餘牛貴說。

“光批評你還不行,下午你得在全連軍人大會上公開作檢討,顯出高姿態,吸取教訓,對你一生有好處。”

餘牛貴盯着我:“他作不作?”

我回答:“暫時不作。”

“就我一人作?”餘牛貴聲音一下高起來,“這不公平,牛洪兵就沒一點錯?!”

“有錯啊!我剛纔說了。”我肯定地說,“只是暫時不在全連軍作檢討。不過,擅自進廚房舀點油辣子,錯誤並不大。先出手打你一耳屎,眼見爲實的只炊事班幾個同志,你把牛洪兵丟地碰傷,全連人都看見了。你是黨員、班長,對你要求就是要高些。佔理打架,不找領導解決,本來可以化解的事,整成這樣。如果黨員都學你,怎麼行?”

餘牛貴低下頭,沒吭聲。

我趁熱打鐵:“再說,這也是保護你。這事傳出去,鬧不準上面有人幫牛洪兵說話,追究起來,你本來佔理,又嚴格要求自己,先在大家面前主動認錯檢討,這也是一種處理,一種姿態。我們解釋起來才更有說服力。”

“那好,教導員,我聽你的,下午作檢討。”餘牛貴被我說動。不過,走出門時我聽見他小聲嘀咕:“原來教導員也怕師首長啊!”弄得我哭笑不得。

午休後,接力連全體人員集中到三樓教室。我準時前去,與陳指導員坐講臺上。官兵們先唱一首歌。也許我在場的緣故,大家榮譽感更強,歌聲整齊嘹亮,坐姿特別端正。陳指導員滿意地表揚幾句,宣佈開會。先各打幾大板,簡要介紹了事情經過,然後宣佈餘牛貴上臺作檢討。

餘牛貴上臺,顯得緊張,一直低着頭,連禮也沒敬,掏出一張紙,雙手直抖,結結巴巴念起來:

“今……今中……中午,牛洪……洪……兵到炊……炊事……亂拿喫……喫的……”

沒敬禮,我有自己的看法,認爲意味着他沒完全想通,不是心甘情願上臺檢討,但我已經滿意了。能寫出書面檢討,不管怎麼說,態度也算可以,至少服從了大局。

不過,餘牛貴口喫地念道“他先打……打……打我一……一耳……耳屎,抓我……我胸……膛衣服,我……我才抱他……出……”時,場面意想不到發生戲劇性變化。可能牛洪兵一直認爲餘牛貴先動手,錯在先,又當衆喫虧,丟了面子,忍不住一下站起來,憤怒地指着餘牛貴破口大罵:

“放你狗屁!你先動手推我,推六七掌,還好意思說我打你耳屎,還造謠誣賴我先抓你胸膛……”

大家驚呆。

“你就先抓……抓了我胸膛衣服。”餘牛貴擡頭盯着牛洪兵,一下不結巴了。

“媽那疤子!”牛洪兵狂怒了,滿口髒話,“當大家面,明明你動手推老子,還狗咬我先……”

“牛洪兵,注意語言!”陳指導員站起來,趕緊制止牛洪兵。

“去你的四眼狗!你包庇……”

牛洪兵居然罵起指導員來!我一下火了,“啪”地一拍桌站起:

“牛洪兵,放肆!這是部隊,軍人大會,你鬧什麼鬧?!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我……我要公……公道……”牛洪兵看着我愣一下,聲音弱了許多,氣勢已被我壓住。

“公道?還不公道?!”我的手指臺下,大聲說,“叫大家評評!本來是你錯誤行爲引起,擅自進炊事班拿東西,全連就你特殊,高人一等?!餘班長制止你不聽,還要打架!一而再,再而三,即便這樣,叫你現在作檢討沒有?只責成餘班長作檢討,還不公道?你要怎樣?!”

牛洪兵腦袋慢慢垂下。

“給我坐下!!!”我大喝。

牛洪兵悻悻坐下。

我清楚,牛洪兵這一鬧,餘牛貴再作檢討,官兵肯定意見更大。於是,坐下後我轉頭對陳指導員講,有意讓在座官兵聽到:

“由於牛洪兵同志大鬧軍人大會,罵主動檢討的戰友、罵連隊主官,嚴重違反條令條例,性質惡劣,我以營黨委書記、教導員的身份,建議連隊就此休會。下去,全連分站(班)討論牛洪兵的問題,彙總後明天向營黨委報告嚴肅處理意見!”

陳指導員自然贊同,叫餘牛貴下去歸位,按我的意見宣佈散會,各站依次帶出教室。很快,教室只剩下我、陳指導員和牛洪兵。牛洪兵木頭樣站在原地。我盯他一眼,輕聲對陳指導員說:“走吧。”

冷處理牛洪兵,是此時最佳選擇。他獨自想想,冷靜冷靜,等全連討論出結果再找他談,教育幫助效果更好——前提是全連一致要求嚴肅處理他。對於官兵們的正義感,我毫不懷疑。

我和陳指導員走出教室。牛洪兵慢慢跟後面,也出了教室。快到樓梯口,牛洪兵在後面喊我:

“教導員。”

聲音很低。

我停住,揮手讓指導員先下樓,轉過身。牛洪兵埋頭走到我面前,說:“我不想受處分,等兩天我還想考學。”

“那爲什麼不剋制自己,那麼衝動?”我反問他,“軍人大會就敢鬧?!”

牛洪兵帶着悔意說:“教導員,我錯了。我是城鎮兵,萬一這次推薦不上考學,兵齡也到了,就會轉業,背個處分回去不好安排工作……”

那陣,士兵服役三年,不能考上軍校或轉自願兵只有退伍,地方對退伍軍人還有安置工作的優待。

“怎麼事先不這麼想呢?”我說,“其實,你進廚房弄點油辣子喫,錯誤微不足道,所以只叫餘班長作檢討。他是黨員,覺悟應該比你高。剛纔這一鬧,影響極爲惡劣,不嚴肅處理你不行啊!”

“教……教導員,”牛洪兵猶豫一下,鼓起勇氣說,“我想和解,他不受處分,我也不受處分。”

“和解……”我心裏咯噔一下 ,卻故意皺眉問,“他是誰?”

“餘牛……餘班長啊。”牛洪兵怯生生說。

我說:“解鈴還須繫鈴人,那就看你倆手能不能握在一起。”

“能,一定能。”牛洪兵很自信,“我馬上找他。”

“去可以!多作自我批評。”我說,同時長出了一口氣。

第二天早操時,陳指導員來找我,報告說昨晚連隊開討論收集會前,牛洪兵來到連部,當面認錯,還和與會的餘班長當各站長面握手言和,表態自己願意在軍人大會上作深刻檢查,請求組織和戰友給他改正機會。

我自然高興。只要不是重大原則性的錯誤,不一定非給處分不可。當兵辛苦,也不容易。關鍵是認錯態度。戰士都是年輕人,有錯不傷原則,當領導的應教育從嚴,處理從寬。

我感到目的達到了,對指導員說:“不錯,皆大歡喜。”

“問題是討論結果全連一致要求必須給牛洪兵處分呀!”

“等他們檢討後再討論嘛。”我再次出點子,“再說,處分得開支委會,連長副連長都在師直集訓,推遲研究也正常呀!”

“對啊——認錯不該罰,支委不齊開不了支委會。”陳指導員拍手叫好,“那我明晚安排牛……不,倆人一塊作檢討,再重新討論處理意見。”

牛洪兵和餘牛貴在軍人大會上檢討後,餘牛貴不說了,多數戰友也原諒了牛洪兵。

世上有些事情真的有些怪。

軍事幹部集訓回來不幾天。天突然變臉連降大雨。駐地不遠山區發生泥石流,我營奉命緊急出動搶險。我率接力連直撲一個村民點,剛巧村民指着災害區臨界邊緣半坡上一處獨居房介紹說,房子裏有一名獨居半癱的孤寡老人死活不肯讓村民揹走。

牛洪兵在旁邊聽見,立即自告奮勇對我說:“教導員,我去揹他出來。”沒等我回話,轉身就往坡上奔去。

“注意安全!”

我帶幾名戰士隨即跟後面。這時方顯出牛洪兵的體力。就這轉眼工夫,我們被拉後面兩三百米,我們爬上半坡,他已背出孤寡老人往回跑。就在這時,百米外半懸在泥石流上方的那間土屋突然倒塌,接着發生次生災害,幾坨大石頭從山頂滾下,有的砸準土牆,有的彈過廢墟……

太驚險了!

事後,牛洪兵榮立二等功,被軍區和當地省委評爲先進個人、優秀共青團員。原來堅持要給他處分的戰友全部改變態度。接着他入黨申請在支部順利通過,破例被軍區步校排長隊錄取……再後來,因爲各方面優秀不斷成長,到雲南邊防當了團長。

餘牛貴當八年兵,三級士官轉業,在家鄉旅遊景區開辦高檔農家樂和武術館。巧得是,牛團長所在部隊和餘總的公司居然同在一縣,兩人來往頻繁。

我在部隊幹到師職、大校軍銜退休。之後,我們三人聯繫上,建立了一個微信羣,經常互動,名爲“仨牛”。

羣名是我取的。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