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鍋伙》(93):飢瘦難捉魚

別說讀書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那就帶回去給杏兒熬一鍋湯吧!”

“熬得了湯杏兒一口也不喝,都餵我那五個丫頭。”

“那就在我的鍋裏熬出湯來,我給她送去。”

“還不如我把杏兒背來,抱着你的鍋喝。”

“咱倆各奔東西,分工合作。”

牛蒡刮光了片片魚鱗,剖肚掏空了五臟六腑,洗淨了泥沙和血污,便放進鹼水刷過的鐵鍋,清水,蒿柴,鮮魚,火光中飄散着陣陣魚香。

鯽魚熬到半熟,秀子把半死不活的杏兒背來,放在紫桑葚樹下。

濃烈的魚腥味,嗆醒了餓昏迷的杏兒,睜了又睜才挑起眼皮。

秀子把她半攬在懷裏,柔聲笑道:“等一會兒,我餵你魚湯。”

“留給孩子們喝吧!”杏兒閉上眼睛,胸脯一起一伏,“我只想快死,省出一份口糧。分給五個孩子喫。”

“我就是把五個丫頭活活掐死,也得保住你的命。”秀子緊摟着杏兒哭道。

牛蒡端着大碗魚湯走過來,說:“杏兒妹子,一個魚頭四兩人蔘;喝下我這碗魚湯,你就是想死,閻王爺也得把你打發回來,不敢收留你。”

“杏兒,這鍋魚湯,你狗嫌兒哥才捨不得給我那五個丫頭喝哩!”秀子酸溜溜好像打開了陳年老醋缸,“他的妙手只想給你回了春,趕快拜堂成了親,貓三狗四,豬五羊六,牛七馬八,一連串給他生兒子。”

“秀子,你這張嘴,是個泔水桶。”牛蒡把大碗魚湯放到杏兒頭旁,“妹子,你放心喝吧!我下河給你那五個侄女摸魚,不摸到五條不上岸。”他推開橫攔豎擋的秀子,衝下沙丘跳入水中。

“狗嫌兒哥是多好的人,怎麼就該他受那些三災六難呢?”杏兒嘀嘀嗒嗒落淚,捧起大碗喝下了一小口。

“不受苦中苦,難當人上人。”秀子嘬着嘴脣,一口一口吹散魚湯的熱氣,“狗嫌兒丟人現眼落了難,倒栽蔥回了村,脊樑沒斷,膝蓋沒軟,腰板兒不塌,是條打掉了牙嚥進肚子裏、折斷了胳臂吞進袖口裏的漢子。我斷定他早晚有出頭之日。”

“就像時來運轉當大官的朱買臣?”

“差不多。”

“那你不成了《馬前潑水》裏的崔氏?”

“也差不多。”

“崔氏羞得上了吊呀!”

“我纔不那麼心窄哩!”秀子一副潑皮無賴口氣,“等我生下兒子,長大不能壓狗嫌兒一頭,我纔打算投河、跳井、上吊、抹脖子。”

“做夢吧你!”杏兒心中暗罵,“我是狗嫌兒,也不想跟你這頭活驢白頭到老。”

秀子倒頭大睡,呼嚕呼嚕鼾聲如雷。

“秀子,把我的洗臉盆送來,我摸着一條草青兒!”牛蒡在河邊喊叫。

杏兒推了推秀子,秀子睡得死沉,挺屍不動。她急忙把大碗魚湯喝得一滴不剩,搖搖晃晃到河邊去。

月色朦朧,雲影飄動,彎腰摸魚的牛蒡只當走來的是秀子不知來人是杏兒,頭也不擡笑罵道:“秀子呀秀子,你是個兩條腿走路的女人,不是橫骨插心的母豬,怎麼改嫁連生五個孩子?這條大河是一鍋數得過米粒兒的清水湯,我就把大河翻個過兒,掏幹河裏的水,只怕也摸不着五條魚。”

杏兒喫喫笑說:“添上我這兩隻手,摸不着大魚還撈不着小蝦?”

一聽不是秀子的話音,牛蒡猛擡起頭,見是杏兒,急得從水中拔出雙手,左右伸展像一道欄杆,喊道:“杏兒妹子,你身上有病,不許下水!”

“喝下你這一碗魚湯,我渾身就像熱水開了鍋,火坑都敢跳還怕下水摸魚?”杏兒想從牛蒡的胳膊下鑽過去,卻被牛蒡攔腰抱住。

“我一條紅線拴緊了你們這兩隻螞!”秀子像偷雞的黃鼠狼爬出柳棵子,“你倆摸吧!我可回家給小五兒餵奶去了。”她撿起牛蒡摸到的那條魚,柳條兒穿腮拎起就走。地裏放了荒,草盛豆苗稀,撒一葫蘆收一瓢。旱地不打糧,河裏找水飽;魚網恢恢疏而不漏,大魚喫光喫小魚,小魚喫淨喫魚苗兒,喫得連蝦米都斷子絕孫。大河眼看着兒女捱餓,也擠不出一點一滴乳汁了。

杏兒熟了,紅杏枝頭春意鬧。秀子眼尖,早已看出杏兒女大十八變,心神不安,坐臥不寧,喜怒無常,哭笑不由自主。不問可知,杏兒朝思暮想的是趕快嫁給牛蒡,男歡女愛過日子,接二連三生兒子。

秀子不光眼尖,而且眼毒,她也看得出來,年過三十的牛蒡跟杏兒不冷不熱,不遠不近,一點也沒有興致。回鄉這幾年,牛蒡每個月都進城一趟,住上兩三天,麥稈簍子裏裝着雞蛋,柳條籃子裏裝的是青菜,大布袋小口袋,不是黃豆小米綠豆,就是玉米糝兒蕎麥麪。城裏有拴着他的心的女人,不逼他跟杏兒拜了花堂鎖進洞房裏,便會追悔莫及、後患無窮。

秀子更看得入木三分,巧手白三兒自從被四清工作隊封爲依靠對象,雖還沒有得到一官半職,卻已是耳目和心腹,自我感覺可算半官之體。等急風暴雨的運動一過,當不上大隊長,也得當個脫產的副大隊長。只要不下地汗珠子摔八瓣兒,坐在屋裏身不動膀不搖就能掙分,官不官長不長的倒無關緊要。這個依靠對象當了八九個月,就已經耳目掙分,沒有下過幾回地,肚子也能喫飽,還多少有點葷腥。

未完待續……

本小說寫匈奴後裔劉氏四代的生活滄桑,作者劉紹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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