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腿病

父親去世馬上八年了,他雖然病歿於腦出血,但腿病一直伴隨着他的後半生,從三十五六歲直到終年的六十六歲。父親的腿有靜脈曲張,是他三十多歲以後才慢慢顯現出來的,開始時小腿肚子靠近膝蓋的地方,鼓起一個肉疙瘩,到四十多歲時肉疙瘩比拳頭還大,上面青筋鼓脹凸起,像包裹着一團團的蚯蚓,看着嚇人。四十多歲後又添了一個病一一腿疼,起初幹活累特別是負重時腿疼痛,去世前的十幾年越來越嚴重,走路一瘸一拐的,原來那麼壯實的一個人,成了跛子,平時下地幹活推個自行車當柺棍,經檢查才知道是股骨頭壞死,右側靠上在髖關節,左邊在膝蓋下側的股骨頭。


父親年輕時候完全不是這樣。那時他身體健壯,血氣方剛,兩腿筆直,結實有力,大步流星走在大街上,震得地騰騰騰直響,如同擂鼓,半里地都能聽得到。我想父親腿疼的時候一定會想起他年輕時踔厲奮發、戰天鬥地的情景。


我們縣地處華北平原南部、衛運河中段,屬黑龍港地區清涼江水系,還是宋代的黃河故道。長期歷史水系的變遷,使這裏的土地大部沙化和鹽鹼化,易旱易澇。民謠說,春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遍地難找苗,見鹼不見糧。據《臨西縣水利大事記》載,從1949年新中國到1972年,全縣每年都遭受旱或澇或兩災並加,平均每年受災面積達15萬畝左右,佔全縣耕地總面積的四分之一以上,有好幾個年份甚至是全縣絕收,歷年糧食平均產量不足百斤。水利成爲制約農業發展的瓶頸。當時縣委、縣革委舉全縣之力大抓農田水利建設,開展挖渠引水、建站排澇、打井抗旱的大會戰。僅修渠方面,從1972年開始,縣裏先後動工興建和修築了臨館渠、衛西乾渠、躍進渠、西尖乾渠、下堡寺渠、東四支渠等渠道,做到了全縣渠渠相連、村村能灌,只要衛運河有水,全縣80%的耕地都能澆上水。這些農田水利設施至今仍發揮着作用。


農田水利建設一般在秋收以後進行,冬閒變冬忙,一冬天都不能歇。父親是生產隊長,他總是踊躍參加,衝鋒在前。當時在生產隊當會計的十哥說,寒冬臘月,滴水成冰,挖河修渠工地上人山人海,紅旗飄揚,勞動競賽熱火朝天,挖土、運土沒有牲畜,沒有機械,全靠人海戰術,社員們鐵杴掘、小車拉、大筐擡。工地上,有一輛拉土車陷入剛剛挖出沙土裏不能動,父親見狀把拉車人換下,他一人駕轅拉車,一馬當先,把車拽了出來,拉上坡去。有時挖出水來,結冰了,有的社員說着“沒法幹活了”,躲得遠遠的,父親抄起鐵杴,砸破冰殼,迎聲跳下水,揮舞鐵杴繼續挖,冰水浸溼到褲腰,他咬牙不叫一聲苦。邢臨線公路南側的東干一支渠、尖冢鎮直通縣城南的躍進渠,通威縣的臨威渠,通清河縣的新清臨西渠等都參加過,這些河渠現在仍然是全縣農業灌溉的命脈。在“一定要根治海河”的號召下,父親還到邯鄲、衡水、邢臺等外地參加勞動。1976年冬天,爺爺去世,當天下午父親才從外地趕回家。


20世紀80年代實行家庭承包責任制以後,家裏分到七八畝地,父母種棉花,種小麥玉米,種大豆子穀子,精心侍弄,莊稼長勢好,產量高,人們挑大拇指誇讚,“二爺種地,全村數頭份”。村裏大部分人都要歇一冬天,可父親和母親卻不閒着,起早貪黑趕着毛驢車給磚瓦場拉土,爲的是多掙點錢,買磚瓦,買木料,翻蓋房屋,就是要把日子過好,臉上有光。現在常常想起來,我十多歲時,大冬天冷清明,我還在炕上睡覺,爹孃就動身,冒寒風,趕毛驢車,去磚廠拉土。娘說,那土凍得厚厚一層,先用鎬鑿開,就用鐵杴掘;把土裝滿一車,拉到小山似的土垛上,坡陡,驢拉不動,爹孃一個趕驢,一個在車後推,出大汗,棉襖都溼了,一身土泥回家。


父親不僅爲集體幹,爲家裏幹,還幫着鄉鄰親戚幹。早些年蓋房泥房興攛工(幫忙),無論哪一家喊,父親沒有不到的,自己有事也往後放一放,都是實打實地幹。我的舅姥家、姨姨家、姑父家拆房、蓋房、拉土拉磚等,父親都是趕着車,喊着村裏人鼎力相助。


父親憑着苦幹實幹,翻蓋老宅房子兩次,新蓋宅院一處。都是北方農村時興的月臺,兩面配房,紅磚起脊瓦房,用的是上好紅松木料,頂上鋪板子,在當時村裏屬於一流。都說,二爺蓋的這房子蓋帽了!每當這時父親心裏總是美嗞的。


父親只念了幾天書,不識幾個字,鐵了心供養我和弟弟上學讀書。他常說,不能當一輩子睜眼瞎,砸鍋賣鐵也得供你念書!我剛上師範學校時和一個要好的同學一塊自學外語,需要一臺錄音機,大概120塊。當時這些錢,不是個小數。我猶豫不決,回到家跟父親一說,父親說,買!只要好好學就行。我和同學興奮了好幾天!但最後只學了一個學期,興趣減弱了,沒有繼續學。後來參加工作、結婚,在縣城買房,父母又把全部積蓄拿出來交到我手上。


常年的超負荷勞作,嚴重損害父親的身體健康。左腿出現靜脈曲張日益嚴重,由蚯蚓走形發展到聚團成包,站着時間長了,幹活累了,就腫疼,左腿膝蓋和右腿髖關節也開始疼痛。可他忍着,耕種打軋等農活一樣不耽誤。打麥子時虎虎生風、一個頂仨,可是把麥子裝好袋運到家,一歇下來,腿疼得渾身冒汗,躺牀上不能動彈。


父親一生勤儉,得病後能扛則扛,天天喫止疼藥,萬不得已不去醫院。 可是,一九九五年左右,父親主動提出要看看病。那時家裏己翻蓋房屋,我已參加工作,娶妻生子,工作生活穩定,弟弟也考上師專。父親覺得家庭大事解決一半以上了,自身壓力減輕了,便在農閒時提出去醫院檢查,醫生提出腿疼是因爲靜脈曲張嚴重,做切除手術後就好了。切除鼓脹的肉疙瘩後休息了一段時間,確實腿不怎麼疼了,開始幹農活後,雙腿又疼了起來。因爲這次手術沒有多大效果,此後父親再也不提到醫院檢查看病了。


後來雙腿痛得厲害,疼得睡不着覺,大把喫止疼藥也不管事。在我和我娘反覆勸說下,父親同意到聊地二院和北京一家醫院檢查。拍片,做cT,診斷是股骨頭壞死。原因是什麼呢?醫生問起父親的經歷,說可能與年輕時下過力或扭傷有關。父親這才說起,有一次在用筐擡土中一個閃失,跌倒扭了腿。父親對於他年輕幹過的活,沒有向我說過,我是聽別人提起的,特別是經診斷知道病因後才逐漸浮現出來的。


醫生說,根據父親的症狀,治療股骨頭壞死,必須做置換手術,換成合金戓陶瓷的,一個做好,過一段再換另一個,大約花費五六萬塊。父親聞此連連搖頭,說先開點藥算了,以後再說吧,六十多歲了,沒這個必要了,再說了不幹活也不痛,以後少幹活。我反覆勸說,錢不多,手術後能恢復正常,多好啊。父親執意回家,攔也攔不任,我知道他是捨不得花錢,不給我增添一點負擔。醫生說保守治療,今後雙腿決不能喫勁,不能幹重活。可他回家休息幾天,喫點活血化瘀的藥,就和往常一樣,該幹啥幹啥,一躺下還是哎喲喲喲地疼。我幾次勸他,把地包出去算了,別種了,可他總是說,現在種地都用機械,省勁多了,還算個事啊,累不着。非但不包給別人,還在河邊開了一片荒,種上莊稼。秋冬農閒時還要去蓋房班幹活,我說絕對不行,他口上說不去了,但有時他不讓我知道,還會和村裏幾個人在本村或到縣城幹些零活。週末我回家時,他在家門口拿鐵杴正想出去幹活,遠遠看到我回來了,趕緊把鐵杴放回家去,我一離開他又拿起鐵杴下地去了,那是他生怕我見他下地幹活,又要數落他一頓。


2015年春節前幾天的一個下午,天氣很冷,他和幾個人看見家北河渠來水了,就招呼幾個人給小麥澆過冬水。抽水泵安好,河水滋滋地在麥龔裏流淌。這時,十哥等幾人遠遠地聽見拄着鐵鍬的父親喊了一聲就倒了下來……父親就這樣永遠離開了我們,留下無盡的思念和刻骨銘心的愧疚。

病腿給父親造成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他咬牙堅持,只到把病痛帶進墳墓裏。他去世的前幾年行走困難,一瘸一拐,並且身形瘦削,說話聲音也小了許多,柔和了許多,和年輕時那個聲如洪銅、大步流星的人相比,簡直換了一個人。父親還常常推個自行車,帶把鐵杴或鋤頭下地去。回顧父親的一生,不禁想起李綱的兩句詩,“耕犁千畝實千箱,不辭羸弱臥殘陽”。這是對父親最真實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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