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舒心鎮圖書館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ID:尋虎,文責自負。


我在舒心鎮圖書館


叔叔厭棄了圖書館,厭棄了圖書館內外的一切。寧願呆在自己的水域,他對自己說。我是一盞曠野上的路燈。在一個下雨的夜裏,他似乎看到了什麼,有什麼打破了這孤寂的世界。他挪動雙腿,還好,它們沒有生鏽,吱呀着向前。

我看見一隻貓,我彷彿聽到事物的語言—— 一隻貓。

如此說來,我知道貓。我不但認出一隻貓,也認出了貓的全體。我曾在一本書裏發現一張壓平的槐樹葉,它陪我度過整個早晨。那天早晨,雖然借書的人很多,但是我魂不守舍,心裏惦記着那片葉子。歐亨利在小說裏暗示說一片掛在樹上的樹葉,可以給人帶來希望,我想一片凋落的葉子也同樣可以,只是這種樂觀是有限的,它在你轉身之後就什麼也不是了。小說就是小說,它不是現實。葉子也只是葉子,它給人帶來安慰,僅此而已。

不過那片葉子留在我心中,這是真的。我的心中又多出一隻貓,說明我還活着。我喫力地睜大眼,那隻貓在黑暗中漸漸清晰起來,它趴在地上,身形像一頭正在休息的豹子(豹子?),兩隻眼亮晶晶地盯着我,也可能盯着別的什麼。我猛然發現它的尾巴只有半截,這不平常,令我不安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開口問,它已經在用慵懶的聲音回答了:“被狗咬的,你有責任管一管門前的狗,它們一不來看書,二不來看報,淨來瞎搗亂。”

什麼?我有責任管理門前的狗,這是什麼意思?我沒有責任,我是一個圖書管理員,我的責任是登記借書和收書,我的收入是微薄的工資,免費喫住和免費看書。我不由得冷笑,而且笑出來聲,我聽得明明白白。它用它蜜蠟石顏色的眼睛瞅向“動植物”書架,彷彿在嗅着抽象的植物散發的氣味,然後它搖搖頭。

來了一個女人帶着一個小孩,還了五本書,都是漫畫。我默默地整理這幾本書,捋平每一頁卷邊。我的腦袋裏全是融化的腦漿,室外晨曦灰白,室內如水潭般昏暗。登記表上的字符沒有意義,只是山體剝落留下的道道裂縫。雜草、灌木和地衣。它追蹤我,讓我從麻木中湧出一絲輕微的寒顫,籠上一層不安。秋天的風吹動天上的雲,讓陽光透過樹木之間的空隙撒在門前,探查昨夜留下的蛛絲馬跡,然後失望地關上它的手電筒。廣場灰白色,樹木是潮溼苔蘚的顏色。爲什麼要追蹤我?也許是好意提醒……我想越過這死水的邊界,站得比樹還要高一點,在晴空下大口呼吸。眼前這乏味的生活簡直不能忍受,這片水域已經發臭,快速繁殖的綠藻已經限制了氧氣的生產。一隻斷尾的貓,它說責任全在我。

“我和你開玩笑的,”斷尾貓的背毛被風吹到另一邊,露出銀色的皮膚,它發出連續不斷的呼嚕聲,“尾巴是我自己咬的,別生氣了。”我沒有生氣,誰咬的都不關我的事,我只關心怎麼才能爬到樹頂,脫得光光的,將樹葉全部抖落到地上,用一把電鋸將門前這些毫無用處的爛樹全部鋸平了,讓我能在亮堂的大地上呼吸,再呼吸。


我被生活毀了。藉口。我真的被生活毀了。

它周身散發出熒光,有一叢火苗在它身後跳動,書架的影子是一面黑旗,在天花板上揮舞。標語在月光下的海面漂浮,隨着洋流滑向海平面的邊緣。陰曹地府溼漉漉,第一層覆滿白霜。

在我們的問答之間,不安的情緒在滋生,膠着,遊蕩在閱覽區邊緣。四張桌子,桌腿的黴菌開花了。我想越過邊界,黑暗黑暗黑暗。黑和暗的夾縫,夾縫沒有語言。地下組織用行話建立世俗的權力,在鏡子裏豎起破碎的銅像。他們用九把鋼叉,在腫瘤醫院腹水的院牆上搭建流着膿液的電網,讓病中的囈語化爲殘缺不全的電信號。

互聯網時代的抒情詩人在深夜讚美稗子,雕刻石墨紀念碑,撒上重水的祝福。我在黑暗中漫遊,不知晨昏。我是影子,不要變爲實體。我沒有。可我覺得緊張。

貓宿星團有三百顆星星,你能看到的是六顆,還有一顆需要點眼藥水才能看見。我來自貓宿阿爾法星,也就是最亮的那顆,它的時間要比地球慢一倍。你扭頭,偏一下腦袋,再偏一點,噯,對了,看見了。

我們喝完早茶,露水還沒有散掉。阿爾法星上沒有知識一說,我們消耗時間的方式主要是搬運紅色的石頭。我講到哪裏了…露水還沒散掉,爲什麼,不是說了嗎,阿爾法星球時間過得特別慢。我們在谷地壘一個個寶塔,這是我們古老的傳統,老爺子說足足有一億多年的歷史。這段歷史刻在一塊石碑上,現在的當然是沒有了,埋在老的居住地村口。居住地搬來搬去好多回,也不知道最老的居住地在什麼位置了。管它呢,反正現在的居住地很漂亮,是用珍貴的白石頭壘砌而成的。再過一個時辰,你會發現阿爾法星更亮了,那是因爲白石頭居住地的光反射到地球。哇哦,我很想念我的居住地。青綠色的山嶺環繞着平原,金星每隔幾天從頭頂飛過,我們用尾巴挑起小石子,金星被石子敲得叮噹響,這是我們的節日,就像你們村鎮上常有的那種趕集活動。除此以外,我老老實實說,我們的日子很單調。喫的也不好,是砂岩伴着露水再加一點稀缺的黏土。阿爾法星球缺的就是黏土,所以我特喜歡在圖書館後面的小林子裏刨土。假如阿爾法星球也有這麼多黏土,那就完美了。


今天水面落下一片紅葉,它是一個釋喻。每個真實的語言都是釋喻,隱喻是它的兒子,寓言是它的女兒,想象,臆想,都是它的直系子孫。一個基本的事實――人在生存中領會,人在領會中生存。

玄虛玄奧玄機玄虛的世界。


貝塔星球,每天收郵件打發時間,但是幾乎沒有什麼郵件。這裏是我過渡的一站。我沒想到貝塔星球更加乏味,這裏連紅色的石頭都沒有。三萬年前的電子郵件系統還在運行,只因爲好心的郵政局長臨死前簽署了一紙命令。死?我們也會死的,只不過輪迴的次數多一點罷了。不要問我人有沒有輪迴,我不知道也沒興趣。貝塔星球是時間的腫瘤,這麼說吧,它本來不適合居住,只是時間的腫瘤該怎麼辦呢,於是我的祖先將這個煩人的煮不透燒不爛的怪物仍在了貝塔星球。後果是每一次我們去往地球總要在貝塔星球中轉,忍受一個漫長的冬季。老局長的郵件系統也順便帶過來,就像一隻磨光了顏色的魔方。喏,架子第二層就有一個,不過好歹顏色是有的,轉起來嘎吱嘎吱響,好過貝塔星球弗萊堡郵件系統。我說到哪裏了,我這腦筋。喵——睡覺。


你要依照自己的時間。

我有嗎?

分隔,分割,分割,分割。

我不會。

笨蛋,喵——我睡覺了。


夕陽染上了銅鏽,玻璃病得很重,一道弧形裂紋折射的茶色弧光落在“哲學與社會學”。

字是動詞性的,英文單詞也是動詞性的,所有的語言的基本單位都是動詞性,你別不信。它搖了搖斷尾。

沒事,我自己咬的。自殘不是病,只有你們人類才那麼認爲。貝塔星球弗萊堡郵件系統裏到處是斷尾,這是我們的簽名。沒有人說一定要簽名,反正斷尾也沒什麼用,用作簽名也不壞。好歹能通過簽名猜猜玩,你們玩猜謎,猜彩票號碼,我們在貝塔星球猜尾巴。

句子都是疑問句。

難道我們說的話都是假的?

迂腐,句子都是疑問句。

爲什麼?

沒覺得每句話背後都藏着“爲什麼”嗎?

這倒是,可是,爲什麼?


這個故事我可以這麼編:

話說有一隻斷尾貓,它的尾巴在圖書館門口廣場上被一條惡狗咬掉了半截。它雖然和人類共生在這個地球上,卻是不是同一個世界。它能分得清狗尾巴草和狼尾草,還能講一些怪話,除此以外一無所長。它的眼睛是淺藍色,最普通的那種。這沒什麼好說的。它會胡編亂造一些神話擡高自己的身價,和前天來的一個自稱互聯網大神的胖子類似,那個胖子吹牛有一套,總是蹭我的煙抽。煩死他了。

“你們人類!”這就是它的口頭禪。

“他們蠢啊……”這個胖子的口頭禪。


“前幾天的報告會你怎麼不聽? ”

我困得要命,這隻貓跳在我的被子上使勁踩我,氣洶洶地瞪着我。我抖了三抖,將它抖在地上,噗地一聲。我的心臟縮了一下,擡起身子看看地面,它不見了。

它的確說過貓宿星團的總指揮長要來做一次報告,關於什麼星際大團結的綱領。我當時說,它怎麼不治治你們這些斷尾貓的尾巴,它生氣跑了。我激靈坐起來,這麼說真有這個報告會,而且很重要?

我想了一個星期,沒想明白,繼續做我的圖書管理員,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它這麼一驚一乍,大概是要報復我。還是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我再也沒見過這隻斷尾貓,只可惜我沒有最後看一眼它的斷尾,我本該爲它做點什麼。

我在舒心鎮圖書館,歡迎大家來看書,順便談談你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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