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老井(2)

第二年,母親生下了妹妹。

記得妹妹出生那天,好像一家人裏面,我是最高興的。母親和父親的臉上和平常沒什麼兩樣,一副永遠愁苦的樣子。

印象中好像爺爺來過家裏一次,除此之外,再也不記得誰來過。

只有我在外面瘋玩一會,然後一定得回來看看妹妹,摸摸她的小臉蛋。一天不知往外跑多少次,也不知道一天要看妹妹多少次。

到現在我依然記得每次看到妹妹時那甜蜜的心情,我知道,那是一種發自心底的喜歡,是濃烈的親情綻放。

誰知妹妹出生後的第四天早上,我睡醒後睜開眼,發現母親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牀上,她的身邊空空的。

我連忙問:“娘,妹妹呢?”

“死了。”母親的聲音有點哽咽。

那時候,我還太小,不明白“死了”的含義,只是沒看見妹妹心裏感覺有點異常。於是自己穿好衣服,跑出去和小夥伴玩。

再衚衕裏跑了一會,還像前兩天一樣跑回家,進屋就問:“娘,妹妹呢?”

母親的回答依然是那兩個字,雖然心裏有點失落,可仍抵不住往外瘋跑的誘惑,就又竄了出去。

記得那天上午,我問了母親三次,當同一個答案被重複了三次,我才隱約明白了什麼。

於是很幼稚地問母親:“妹妹是被扔了嗎?”

“嗯”

“誰扔的?”

“爺爺。”

喫午飯的時候,鄰居大娘問爺爺:“大叔,那個小妮你扔哪裏了?”

“扔東邊小河的半坡上了。”

鄰居大娘和爺爺的對話,就像平時打招呼時說的“吃了麼”、“喝了麼”一樣輕描淡寫,絲毫沒有失去孩子的悲痛。好像妹妹的死,與一隻小狗小貓的死沒有任何差別,這讓人不免有點心寒。

年齡大了才知道,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會有夭折的孩子,有的家庭甚至會三四個、四五個。對於這些早夭的孩子,大家早已麻木了。

還有一種說法:這樣的孩子都是討債鬼,不值得心疼,你越是對他冷漠,甚至是毫不憐惜,他纔不會再來投胎,以保證後面的孩子能夠成人。

一直到我讀初中,還經常看到村子東邊的小河半坡上扔着的死孩子,就那樣光溜溜的,看着讓人心寒。

上午看到餓死孩子,下午就變了樣,被東奔西跑的野狗喫掉了,有時會落下一個腦袋,有時會肚腹大敞開,有時一條腿不見了……其恐怖場景,令人觸目驚心。

據說,這就是討債鬼的下場。就是要讓你慘,看看你還敢不敢投胎坑人。

妹妹可能也是個討債鬼,自她死後,母親的身體每況日下。即便每天吃藥,也不見好轉,後來發展到不能喫飯,卻喜歡喫牆上的泥土,喝點燈的煤油。

經常看到母親坐在牀上,側着身子,用指甲蓋用力地把牆上的泥土摳下來,然後填進嘴裏。

那一段時間,家裏牀邊的牆被母親摳得斑斑駁駁,像魚鱗一樣。繼父不讓她喫土,她就趁繼父不在家時,偷着喫。

當鄰居大娘問她喫土會不會感覺難受,她卻說土越嚼越香,越喫越上癮,每天都忍不住。

鄰居們都知道母親得了一種怪病,是他們以前從未聽說過的病。看她們說這件事時神祕的語氣,讓我莫名地感到害怕。

後來,母親又開始喝煤油了。天哪,煤油這種東西,有着嗆人的氣味,她怎麼咽得下去?

我常常暗自害怕:煤油是用來點燈的,母親喝進肚子裏,會不會在肚子裏起了火,這樣的話,母親會不會被燒死?

直到有一天半夜,我被一陣嘈雜聲驚醒,發現幾個男人和繼父一起,正在擡一張小牀,小牀上躺着母親。

那幾個人手忙腳亂、七嘴八舌,牀上的母親卻紋絲不動。我嚇得大哭,以爲母親死了。鄰居大伯跑過來安慰我,說是母親病了,讓我在家等着,他們要去鎮上給她看病。

就這樣,幾個人用小牀把母親擡到離家五六裏地的鎮上,母親被安排住院治療。

那時候,農村哪裏有人住過醫院?頂多是在村醫那裏拿幾包藥,打個小針,住院治療的,在村裏人眼裏,都是得了要命的病。因爲當時一個一千多人的村子,幾年也找不到一個住院治療的人。

母親離家的那幾天,我再也不瘋跑瘋玩了,常常一個人坐在大門口,流着淚望向衚衕口。

那幾天,我是徹底體會到一個人的孤苦伶仃。跟着爺爺家喫飯,一頓飯下來,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話,偶爾對上的目光,總是透着厭煩和疏遠。那些天,我總是低着頭喫飯,不敢弄出一點聲響,更不敢惹怒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

終於,母親回來了。在一個夜色漸濃的傍晚,依然是躺在那張小牀上,幾個男人用纜繩擡着進了家門。那一刻,我幾天繃緊的神經才放鬆下來,一下午撲到母親跟前。

母親臉色蒼白,好像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可是看到我,她還是努力地說:“我沒事。”

這場病以後,母親再也不能下地幹活了,即便是每天做飯,她好像也很喫力,一頓飯下來,她都會累得氣喘吁吁。

我嚇得再也不敢出去瘋跑了,每天守在母親跟前,直愣愣地看着她。哪怕是去廁所,我也要跟着。因爲我生怕自己一眼沒看到,母親就會死去,這樣我就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

從春天一直養到秋天,母親的身體才稍有好轉。秋天是個繁忙的季節,拾棉花、收玉米、收大豆、刨紅薯……這麼多活集中在那一段時間,所有的人都非常忙碌,一大早起來,你會發現衚衕裏已空空蕩蕩,大家都早早起來下地幹活了。

有一天早飯後,母親覺得身體好了一點,就說要帶我下地,幹最輕的活——拾棉花。

她拿了一個小包袱,領着我出了家門。那塊地離家至少有二三裏地,母親和我走走停停。

好長時間沒有出過門了,現在一下子來到田野,覺得一切都好新鮮。到處都是綠油油的,濃濃淡淡,在廣闊的田間無限蔓延。

我歡快地像出籠的小鳥,東瞧西看,甚至掙脫母親的手,撒歡跑起來。母親卻不像我,她依然很累,走不了多遠就得坐在地上歇一歇。

終於來到地裏,母親一再確認地界,她說早上喫飯的時候問過父親了,應該錯不了。

那時候農村分的地很零散,大的地塊能兩三畝,小的半畝八分,幾乎都種一樣的莊稼,稍不仔細,就有可能出錯。

母親因爲半年沒有出過門,小苗從春長到秋,光憑繼父給描述的地界模樣判斷,還是出了錯。這次出錯還險些釀成大禍。

母親自以爲找到了我家的地,就帶着我開始拾棉花。那棉花真好看,一大朵一大朵柔軟的像天上的雲,它們全都隱藏在大片大片的綠葉下,像天上的星星。

拾到大約十點鐘,我們就停止了。一來母親的身體不好,承受不了長時間的勞動,二來路程還比較遠,我們兩個得走着回去。

就這樣,母親把拾到的棉花用包袱包好,挎在肩上,就領着我上路了。

回去用的時間比較長,母親累了,我們是走一會歇一會。偶爾碰到兩個鄰居,她們還喫驚我們拾這麼少就回家。

好不容易回到家,已經快晌午了,母親歇息了一會,就開始做飯。

飯還沒做好,就聽見我家屋後面有吵鬧的聲音。母親說了聲:“這是誰家吵架呢?”由於好奇,我立馬竄了出去。原來吵鬧聲是從爺爺家傳來,爺爺院子外面已經圍了好多人。

我趕緊鑽進人羣,想看個究竟。只見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正和爺爺說着什麼。

突然人羣中的繼父大聲說:“我給你說了,她是找錯地了,不是故意的。拾得棉花給你,我們不要,你爲啥不信呢?從開始種地,她就沒去過。我用大碗盛泥培好的地界很突出,以爲就我一個人這樣做得地界,沒想到和你家弄的一樣,她才找錯了。”繼父大聲且努力地解釋着。

我有點聽明白了,母親和我↑午拾的不是自家地裏的棉花。

那女人根本不聽,一口反問:“前期割草、打藥、劈叉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們弄錯過,這到拾棉花了又錯了,哪有這麼巧的事?明擺着就是偷,還不承認!”

繼父生氣的罵了一句:“你放屁!”

那女人不願意了,立馬坐在地上開始撒潑打滾、哭爹喊娘,說她被人欺負了。周圍的人開始竊竊私語,形勢一下子緊張得似火藥桶。

突然半空中有一塊磚直直地向繼父飛去,雜亂的人羣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眼睛緊盯着那塊磚,我能感覺到大家的嗓子眼都提到了半空中。

如果被這一塊磚砸到,繼父的腦袋瓜子立馬就被開了瓢,後果不堪設想。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繼父雙手張開,穩穩地接住了那疾馳而來的磚,一場災難化於無形。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危險消除了,大家的關注點就轉變成一個疑問,是誰扔的那塊磚?這也太惡毒了吧。

任誰也沒有猜到,這塊磚竟然出自大伯之手。他固執地認爲母親和我是偷人家的棉花,才導致那女人來家裏吵鬧,讓一家人丟了面子。他把對母親和我的怨氣就這樣發泄到繼父身上,完全沒有顧念一點親情。

這件事讓我再一次明白,在那個家裏,我和母親永遠都是外人。這件事也打擊到母親,她好長時間都沒有出過門。

時至今天,在我心裏都是記恨大伯的,儘管今天的他,已是一個七十多歲的孤寡老人,我依然無法原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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