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老井(1)

我是一個沒有根的人,我生命的起點是一口老井。

深秋的傍晚,風已經冰涼,夜色逐漸濃郁,鄉間的小路上再也看不到人的影子。

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女人,抱着一個兩三歲的女孩,坐在一口老井的井沿邊。

那是一口用青磚砌成的井,因爲老舊,早已看不出磚的顏色,只看見井的四周佈滿了黴菌一樣的苔蘚,苔蘚和井壁都是黑綠色。

那口井的水裏經常有樹枝、樹葉和調皮孩子扔下去的麻繩。那麻繩像蛇一樣漂浮在水面,常常把猝不及防的女人嚇得尖叫起來。

那年輕女人身上穿一件無袖的汗衫,小女孩則是一條肩帶很窄的背心,下身沒穿衣服。看得出,母子兩人都很冷。

年輕女人臉上的淚水汩汩流淌,並伴隨着不間斷的哽咽聲。女孩不知道媽媽怎麼啦,只是用一隻小手不停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她每擦一次,年輕女人的淚水就會更洶湧地流下……

這個清晰的畫面像電影一樣,多少年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裏。因爲那個女人是我的母親,那個孩子就是我。

這是我對生命最初的記憶,準確地說是保留下來的最初記憶,以至於很多年以後,我會很自然地認爲,我的生命是起源於那口老井。

大約十年以後,我才知道了自己和母親那晚經歷背後的原因。

我的親生父親是個十足的二流子,喫喝嫖賭樣樣不落。不僅如此,他還是一個暴力黨,平時不管妻女的死活,回到家看老婆不順眼,不是拳打就是腳踢。母親經常被打得鼻青臉腫,甚至幾天不能動彈。跟這樣一個人生活在一起,簡直是生不如死。

在我兩三歲時,母親實在忍受不住,帶着我偷偷地逃了出去,從吉林逃到了山東。

之所以逃這麼遠,一是怕被他找到,我們母女就再也不能活命,二是因爲山東是母親的老家。

不成想,母親這一逃,就是一輩子,我也因此成了一個永遠沒根的孩子,這也成了我這輩子永遠無法釋懷的痛處。

記得幾年前,老公突然問我:“如果你親生父親來尋你,你會不會認他?”

“認他?我喫飽撐的?我會告訴他,找個空地,趕快一頭栽死算了!他死了,我眼皮都不會翻一下……”

我恨他,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他不是我的父親,他不過是我和母親的噩夢和劫難。儘管在我的印象中,他模糊到如一團空氣,可是這份仇恨是真實的,每每想起他,都會刺痛我的心。

那時母親天真地以爲,逃脫了惡魔一般的男人,自己就可以活命。誰知到了老家,找到了她所謂的親人,才發現,根本沒人願意收留我們,除了親戚們鄙夷和嫌棄的目光,她找不到任何一個容身之處。

人啊,只有落難之時,才能更清晰地看出人性的惡來,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幾個親戚家碰壁以後,絕望的母親就想到了最後一條路:死。於是抱着我,踉蹌着來到了那口老井邊。

很多年以後,我經常想,如果不是因爲有我,母親也許早就死了,她不必糾結煎熬,去承受這世間千百般的痛苦。

其實死不可怕,不過是眼睛一閉的事,最難的是活下去。在生活對你關閉了所有的通道,你還不得不選擇去活,這份痛苦與心酸對於沒有這種經歷的人來說,是真的難以想象。

我知道,在當時極端絕望之時,母親選擇活下去,全都是因爲我。所以纔會在老井邊坐了那麼久,始終沒有跳下去。

一直到一個親戚來井邊找我們,母親也沒有拒絕,而是放下尊嚴,選擇跟親戚回去。

這麼多年,我總是在想那親戚是出於同情和善心來尋我們,還是迫於周圍輿論的壓力?想了很久,始終沒有一個肯定的答案,也許是兼而有之吧。可是我多麼希望她是出於前者,因爲只有經歷過生活的悽風冷雨,才更懂得那哪怕一絲溫暖的可貴。

從老井回去後不久,我們就有了自己的家。

記得有一天早上,我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親戚家裏多了好多人,他們都嘰嘰喳喳說着我聽不懂的話。

母親低着頭坐在牀邊,和往常不同的是,她頭上包着一個天藍色的新頭巾。我伸長脖子想去看母親的臉,發現那張臉無波無瀾,平靜得如一灘水。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正在心裏好奇着。這時母親的那個親戚走過來,往母親上衣的扣子上繫了一根紅布條,嘴裏說:“妮,那家人過來接你了,你就去吧。從現在就有家了,記得好好過日子。”

母親想說什麼,嘴巴張了幾下,終於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圍巾拭了拭眼睛,就出了門。我也在中午時,被人帶到了那個新家。

有了家的好處就是再不用流浪,生活至少是穩定的。

那個家裏有三座房子,正房、東屋和西屋。正房住着大伯、四叔和二姑,他們是繼父的兄妹。我們住在西屋,東屋就成了廚房。廚房一共有三間,我們三口人用南面的一間,剩下的兩間是他們的。

雖說不大的一個院子,住着大小六個人,卻時常顯得冷冷清清。

大伯是個光棍,顯得有點木訥,特別顯著的特點就是一雙眼不停地擠,輕擠幾下中間會狠狠地擠一下,讓看着的人都感到喫力。

四叔是比較傲慢的人,走路時兩隻腳明顯的外八字,披一件破舊的軍大衣,好像很酷的樣子。他從不給人說話,即使有人給他打招呼,他也只是象徵性地哼一聲,就算作迴應。

二姑年齡最小,她也是個話頭極少的人,和另外兩個人不同的是,看到人她會不自然地笑一下。

繼父除了幹活,忙裏忙外,也不善言談。原本作爲主人的四個人全都這樣,我和母親也自然會恪守這個家的規矩,儘量少說話。

那時候生活太苦,家家戶戶一日三餐幾乎都是地瓜窩窩頭。那東西,除了粘牙,吃不出任何可口的感覺,並且粘在牙上,還很難去掉。

菜食除了夏天有點時令蔬菜,其他幾個季節都是喫鹹菜疙瘩,不是涼拌、就是放在鍋裏蒸熟、再或者直接一口窩頭一口鹹菜……

每到喫飯的時候,看着那一成不變的飯菜,我實在難以下嚥,常常是看一眼饃筐子就跑了出去,那時我寧願餓着也不想喫那種飯。

可是有一天早上,我看到隔壁廚房裏的人都端出來餃子,一個個圓鼓鼓的像元寶。

那不是純小麥麪粉做的,那時候麥子還很缺乏,是拿小麥粉和地瓜粉和在一起,煮熟的餃子是淺灰色。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餡的,光看那餃子皮,我的口水都不知道嚥了幾口。

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三個大人在廚房裏喫餃子,嘴裏的口水像洪水氾濫一樣往外湧,竟不知不覺就走到那廚房的門口,和他們只隔着一道門檻。

大伯和四叔眼皮沒翻一下,繼續喫他們的。二姑的一雙鬥雞眼嫌棄地瞟了我一眼,惡狠狠地說了一句:“滾一邊去。”

她的這句話碰巧被母親聽到,母親二話沒說,從西屋幾步就走到我身邊,一把提起我的衣服領子,把我拎到屋子裏,接着往屁股上就是重重的幾巴掌:“叫你饞!叫你饞!還去看不?”

我疼得像殺豬一樣哇哇亂叫,母親一邊打一邊說:“以後人家喫龍肉也不允許你看,看一次打一次。”

我的哭聲引來了在衚衕裏喫飯的繼父,他站在門口看了一眼,沒說話又出去了。院子裏的那幾個人,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喫他們的飯。

我哭着哭着,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了,再醒來時,已是中午。見我醒來,母親忙走過來:“妮,娘打得還疼嗎?娘想讓你記住,別讓人下眼看咱,咱娘倆得賭志氣。”

孃的話我不懂,感覺她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但我朦朧明白:雖說在一個院子裏生活,我們根本不是一家人。

自這件事以後,再見到大伯、四叔、二姑,我要麼不說話,要麼叫一聲就跑,不敢也不願意再多說一句。

年底的時候,爺爺從東北迴來了。那天傍晚,我剛走進院子,就看見堂屋裏擠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我發現這羣人裏面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

他頭戴一頂火車頭帽子,下是一張清瘦白淨的臉龐,下巴上還留着一綹山羊鬍子。

只見他笑容滿面,正和身邊的人熱火朝天地交談着。看我進來,鄰居大娘說:“大叔,這是三兒的那個閨女,你看長多俊!”

那老頭看着我,很親切地說:“過來,妮,我是爺爺。”隨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糖:“喫吧,這糖很甜。”

我接過糖,並沒有馬上填到嘴裏,可以心裏卻莫名地很甜。長這麼大,從沒有人這樣對我笑,並且還給我糖喫。

我轉身跑到西屋:“娘!娘!你看爺爺給的糖。”我興奮地把糖拿給母親看。母親顯然也很高興:“那你趕快嚐嚐吧!”

原來爺爺是從東北迴來的,這次回來後,就不準備再回去了。

因爲初次見面爺爺表達的善意,讓我不自覺地喜歡上這個說話慢條斯理的老頭。

此後的日子,每次空下來,我都會情不自禁跑到他跟前,想和他親近親近。

但是後來我發現爺爺的耳朵不好使,我叫他,他有時能聽見,有時又好像聾了一樣。

只要沒有旁人,我喊他,他的耳朵就聾了。可是當母親在家或者跟前有別的人,他又會像剛來時那樣,很親熱地給我說話。

我想不明白,爺爺的耳朵怎麼會這樣,也許是他年紀大了的緣故吧。

有一次,我給母親說起這件事,母親沒有說話,只是嘆了口氣。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