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年味|| 祖母的起家粿

汐水/文

每年臘月底的某一個清晨,起家粿的清香吹醒一簾幽夢,我便迷迷糊糊知道,新年要到了。

那時的祖母還很靈健,她把一年的嘮叨置於乾柴中,同竈內的火焰一起燃燒。她獨自在廚房的炊煙裏躡手躡腳地忙活着,端蒸屜、剪裹葉、舀粿糊……她將燃燒的生命和濃郁的粿香溶於細碎中,藏於歲月裏。

我極愛祖母的起家粿。每於歲末,便情不自禁憶起那一年又一年的童年炊煙……

猶記得,祖母總是早早起牀,將一桶泡了一夜的米,提到村裏的碾米加工場去加工。祖母總穿着一件青色短夾襖,一條黑色燈芯籠棉褲,臨出門再戴上一頂毛線帽,提着紅色大米桶,一左一右搖晃着融入曙色中。

經營碾米加工場的是我的大伯父,每次祖母來,大伯父便招呼祖母插隊,優先加工祖母的那一桶米。

祖母在村裏的聲望很大。年輕的時候,她便跟着祖父漂洋過海來到中國,定居在福建的一個小村落。雖是異國他鄉,但祖母卻在短時間內學會了當地的語言,並融入當地的民俗中。

祖母很聰明,是廚房的一把手,端午要包糉子,過節炸海蠣餅、炸芋粿,過年做起家粿……祖母居然很快就都學會了,她不僅學會了做這些當地傳統美食,而且還能指導當地村民,教大家如何優化做法,省時省力。所以,村裏的大嬸小媳婦們都非常尊敬祖母,大家都親切叫她“大姆媽”。

到碾米場時,其實不用大伯父刻意招呼,村裏人也都搶着提祖母的米桶,幫着祖母插隊。而這時,祖母總是搬來一張長條凳,在碾米機的隆隆聲中,半眯着眼和大夥們攀講起來。

聊得起勁時,祖母完全忘了她來時的任務。她將加工好的米漿桶放置一旁,和大媳婦小媳婦們攀講得沒完沒了:過年的風俗、食品的製作、年初一燒香的注意事項……祖母總不厭其煩地說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們點頭表示已經學會爲止。

所以,插隊的祖母總是最後一位才離開碾米場的。

我是祖母的長孫女,常常承擔喚祖母回家的任務。

好幾次到碾米場的時候,祖母已經斜靠着斑駁的牆在長條凳上打盹了。明淨的陽光溫柔地灑在祖母身上,從容打盹的祖母似坐於蓮臺上,於塵埃中不染塵埃,於喧囂中憑生風雅。

我常想,如若祖母一直如此平安喜樂多好。

總是蹲在長條凳旁發一會呆,我才輕輕搖醒祖母。祖母迷迷糊糊醒來,跟我嘮嗑一會,然後和我一起輪流着把沉重的米漿桶提回家。

回家路上要經過一段田間小路,路邊有無名的小黃花和露溼的青芽,一老一少行走於中,如畫如詩,讓人遍生暖意。

米漿提回家後,祖母麻利地將米漿都倒入白色的棉布袋裏,再把米漿袋懸在院子裏的洗衣槽上瀝水。

兒童們一整天在院子玩耍,偶爾拿打空竹的繩子拍一拍瀝水的米袋,加快一滴米漿水的滴落。瀝水的米袋如一位穿着白色旗袍的恬淡的女子,無論塵世如何紛亂,亦不受干擾。我好幾次在遊戲中停下來,靜靜地看着白色的米漿水一滴一滴落下……如今回首,世間萬千風景皆不如那靜謐的滴落,安定、親和。

到了晚上,瀝乾水的米漿變成了米團,便可以加入些麪粉、熟番薯、老酵引,揉成溼軟的起家粿麪糰,然後放置在大盆子裏,蓋上白色的棉布發酵。

第二天一大早,大約凌晨三四點,祖母的孫兒們都還在溫暖的被窩裏睡着,祖母就起牀了。聽祖母說,那時的麪糰發酵得最飽和。祖母便亮一盞昏暗的燈,開始起竈做起家粿了。

有一次,祖母忙不過來,她把我搖醒,讓我起牀幫忙到竈臺前燒火,我便第一次看到祖母做起家粿的全過程。當時的我其實也沒幫祖母做些什麼,最難做的竈膛點火工作是祖母做的,我只在竈膛裏添上一些乾柴而已。

發酵好的麪糰看起來更稀軟,祖母端來一隻大碗,大碗裏裝了半碗清水,祖母取來圓勺子,把發酵好的稀麪糰一勺一勺地舀到粿葉上,舀一勺後,便把圓勺子放在大碗裏淨一下水,祖母說,這樣可以防沾。

粿葉原本是長條形的,祖母用剪刀剪成大小均衡的橢圓形,粿葉有一股清香。祖母說,有粿葉的起家粿才叫能起家粿,沒有粿葉的,只能叫饅頭。剪裹葉的祖母,青衫一身,立於炊煙中,成了我一生不斷回首的風景。

待到粿葉上的稀麪糰醒發了一會,就可以上鍋蒸了,等蒸汽從大鼎鍋沿冒出來以後,廚房裏便瀰漫着粿葉的清香,這種清香瀰漫了我的整個童年。

估摸半小時後,祖母的起家粿可以出鍋了。祖母掀開大鍋蓋,蒸汽便將祖母整個人裹進去,等蒸汽慢慢散去,祖母的笑容便綻放開來,那笑容粿葉一樣,散發着淡淡的清香。

祖母用她的大手,從鍋裏抓了一個起家粿給我,慈愛地說:“阿魅,先喫一個,熱乎乎的喫着最好。”

我興奮地接過起家粿……呀!燙!我抓着起家粿直跳腳,祖母便開心地大笑起來。

以前沒有冰箱,祖母把做好的起家粿放涼了,擺在大大的竹匾裏,祖母的起家粿總會擺滿三個最大號竹匾,放在三伯家頂層的空房間裏,祖母說,這個起家粿可以一直喫到開春之後。

多年以後,祖母老了,提着氣總也走不完去碾米場的路,於是她就不去加工米漿了。後來,她聽說用糯米粉和麪粉按比例便可以調出起家粿麪糰,便學了來,但是祖母總說口感沒有古早時候來得有味道。

再後來,祖母更老了,老家的大竈臺拆了,用起了煤氣竈,祖母就沒再做起家粿了。

祖母過世後,我開始循着年少的記憶摸索着做起家粿,味道卻總不似當初祖母的味道。如今,我還會做各式各樣流行的新穎的麪點,但最讓我回味的,還是那最質樸的起家粿。那帶點坑坑窪窪的、淡黃色的起家粿,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溫柔了我的童年,驚豔了我的餘生。

如今,已過不惑的我亦常常獨立於廚房剪裹葉。這時,一位時光老人便會經過我的童年、少年,以及炊煙裊裊的舊宅廚房……

恍惚中,我與祖母花月相對,靜天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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