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隨筆|回家之路

文|清河

題記:中國人常說: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回家之路,可能充滿艱辛,但滿是溫情。

不同時期,對回家有着不同的理解。人到中年,想到回家,腦海裏頓時像過電影一般,湧現出許多的畫面,生動而又清晰,彷彿就在眼前。


1

那是一個春末夏初的時節。在崎嶇的山路上,一個長着圓圓臉、個子矮小卻又圓嘟嘟的少年,斜挎着黃書包,和許多同齡小夥伴一起,蹦蹦跳跳沿着陡峭卻不規則的石臺階向上行走,他放學回家啦。

山越來越越高,少年似乎把其他的小夥伴都"送"回家了,崎嶇的山道上,躑躅着一個孤獨的身影。

突然,他似乎發現了什麼,偏離了正在行走的小道,向幾乎沒有路的山林掠去。隨着他靈動的腳步,他迅速來到了一棵牛奶奶樹跟前。

樹上掛滿了牛奶子果,有些已經成熟了,透出了誘人的紫紅色。少年嚥了咽口水,小心從樹上摘下幾顆,迫不及待扔進嘴裏,一股純天然酸甜的刺激着他的味蕾,圓圓的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程序般地,他從黃書包裏取出中午帶飯的搪瓷缸,把成熟的牛奶子果子一顆一顆摘下來,放進裏面。不一會兒,所有的成熟果子已經盡收缸中。

他深情地凝視了一眼這棵樹,又朝着更深處的山林進發……

這不僅是一條放學回家路,更是一段饞嘴少年覓食旅程。少年深諳大山饋贈之道,在不同時節總能尋覓到讓他大快朵頤的美味。

2

夜色黃昏。水庫旁邊的公路上。

一個背書包的少年,不時用腳踢着石子兒,不緊不慢地走着。孤獨的身影,在斜陽的映射下,拖出一道瘦瘦長長的影子。

還是那個胖嘟嘟、矮墩墩、圓乎乎的少年,他長高了一定點兒,已經在鎮上的學校上初中了。每天從學校出來,走過一長段大路,再沿着公路走到村裏,最後再爬上一大坡小路,就是他的回家路。估摸着全程有六公里左右。

少年的臉,板得平平的,眉頭緊蹙,一副很不開心的樣子。他形單影隻地走着,身邊少了同齡小夥伴,因爲他們有的早就騎着自行車,絕塵而去。

少年也想擁有一輛自行車,曾經向因父親提起過,父親沒有立即同意,抽着大煙袋子,煙霧像雲朵一般繞懸在他紅褐色的面龐良久,還是輕輕地拒絕了這個在少年看來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要求。少年的內心,有了不開心的種子。

有好些個傍晚,少年故意慢悠悠遊蕩着回家,摸黑纔回到家,他天真地以爲這樣能夠博取"狠心"父親的同情,遂了他想要自行車的願望,然而一切也是徒勞。

慢慢地,少年也就習慣了回家的路。到冬天天氣冷的時候,都是去距離學校比較近的親戚家住宿,自行車也就變得沒有必要了。

若干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已經是中年的曾經少年和父親談起這個話題,父親依然抽着旱菸袋,煙霧縈繞着他已經滿是溝壑的面龐良久,他的眼眶溼潤,聲音哽咽着說,他覺着有點對不起兒子,沒有滿足這個願望,但那個時候兒子確實個子矮,如果騎自行車走在水庫邊的公路上,他實在放心不下。已是中年的少年不由得眼睛溼潤。

而今,中年的他可以隨隨便便在操場上跑步十公里,內心其實對曾經走路上下學的日子心存感激。

3

九月,開學季。校園裏,繁忙而又充斥着新的面孔。

在縣中學的相近兩個班級,有一對從小學一直同學的叔侄。輩兒低的是那個圓嘟嘟的少年,雖然長高了一點,但長高得不夠明顯,和同齡同學比起來,還是個"小不點"。兩人結伴來到縣城上學,面對陌生的環境有點不太適應,於是他們相互照顧着。他們覺得,在同學面前稱呼"叔叔""侄兒"的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於是約定相互尋找有事的時候就以"鐺"爲號(作者注:此乃彈舌發出的聲響)。

"鐺!"隨着清脆的聲音,叔侄倆又見面了,這次他們"密謀"了一件大事情——回家。其實,開學也才一個星期,他們實在是想家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五點多鐘,他們起牀,奔向汽車站,可算是趕上了開往鎮上的第一班汽車。隨着汽車在崇山峻嶺間穿梭,他們的心早已飛向家中了。

八點多,慢悠悠的汽車終於穩穩停在了鎮汽車站。他們沒有停歇,立即大步流星往家走,因爲從鎮上開往縣城的最後一班車是下午一點半。

叔侄倆家住的不遠,中間隔了一道山樑,於是約定先去叔叔家。到了卻發現他父母不在家,問鄰居方知他們在給侄子家收水稻。於是,二人撒丫子跑到侄子家。

在水稻田邊,二人都見到了他們想念得不行,此刻在熱火朝天勞作的父母。時間的指針指向十一點。

簡短的幾句寒暄,就安排做飯的人給兩個學生端來點已經做熟的飯菜。二人趕緊快快地吃了飯早午飯,告別父母,又踏上了返校的路程。謝天謝地,趕上了最後一班車。

或許是單休回家的路程太辛苦,或許是這次經歷產生了神奇功效,或許是適應了高中的學習生活,叔侄倆上學期間,沒有再萌生特別強烈的回家情愫。

日過境遷,縣城到鎮上的路越來越多,越來越直,可選擇的車次和方式越來越多,可唯獨把這一次回家的印象深深刻進了腦海。

4

朱自清先生散文《背影》描述的火車站,也是青年第一次去乘坐火車回家的火車站,南京浦口站。

終於放寒假啦!

青年迫不及待背起行囊,帶上早已定好的小硬牌牌火車票,當然不會忘記帶上用節省的補助給父母買的兩隻鹹水鴨和其他土特產,出門而去。

一路轉公交,乘輪渡,終於抵達了浦口車站。只見得廣場上人山人海,滿是揹着行李等待回家的學生和打工人。當大學寒假邂逅春節,於是就有了一個特別的稱呼——春運,回家的旅程註定不平凡。

上得車來,青年找到自己的座位,放好背囊,靜靜等待着火車啓程出發。

"咣噹,咣噹……"火車鳴響汽笛,悠悠然出站,載着青年和一車乘客朝着距離家最近的終點——成都駛去,計劃行程39小時。

當列車行駛了一段,青年發現車廂裏依然人擠人人挨人,這時他才知道,原來火車票還有一種稱爲"無座票"的種類。爲了回家,現場購票能買到無座票,已經是謝天謝地了。早知道,在上個世紀90年代,高鐵、動車連名稱都沒出現,絕大多數人是捨不得乘坐飛機或者臥鋪出行,慢悠悠、見站停的綠皮火車是大家遠行的最優選擇。一票難求幾乎是那個年代的熱詞。

無論什麼人,站功總是有限的,腰痠背疼腿抽筋,讓人難以忍受,於是就乞求旁邊座位的人往裏面挪一點,坐上半邊屁股,稍微注意一下。

人心都是肉長的。都是出門在外,都不容易,這樣卑微的請求總是難以拒絕。然後大家聊着天,說着話,彼此也就活絡起來了。於是三個座位擠着坐了五個人,兩個座位的擠着坐了三個人,實在擠不下了,把行李放在座位旁,再挨着坐下。第一次乘坐長途火車的青年感覺到自己多座位越來越逼仄,還感覺到來自兩端的壓迫感。他突然驚奇地發現,原本站在車廂裏的人,全部坐下了。大家悠閒地喫着東西,抽着煙,車廂裏煙霧繚繞,充斥着一股複雜的味道。他數了數兩排座位中間的隔間,我滴個去,10個座位,居然坐下了整整二十人。

喫喝拉撒,自然規律。坐久了,青年想去上個廁所。於是他從座位上艱難地站起來,使勁把腿從腿叢中拔出來,一路說着"打擾""抱歉""借過""不好意思",穿過重重阻礙,終於到了廁所邊。殊不知,廁所裏也有兩個人"霸佔"着,獨立空間,雖然味道一般,倒也獨享靜謐。

好不容易完事了,又是艱難的返回座位之旅。雖然寒冬臘月,一趟下來,真是一身大汗啊,若不是提前規劃,都不能順利完成任務。回到座位,青年大學即便是勉強坐下了,可是雙足卻再無立椎之地了,腿影重重,可就是容納不下他的那雙腿了。於是就坐在靠背上吧,還能盡享滿車廂的人生百態。

即便如此擁擠,神奇的是,乘務員的賣貨小車卻能暢行無阻。隨着乘務員有韻味的叫賣聲:啤酒飲料礦泉水,香菸瓜子八寶粥……來,腿收一下!走道上或坐或臥,或睡着或醒着的乘客紛紛起身,賣貨小車平穩地從滿是厚厚一層瓜皮果核的地板上穿過,乘務員還不時停下來收錢找錢賣貨。

一站又一站上客下客,身邊換了一茬又一茬的同行者,可車廂的擁擠好像沒有怎麼緩解,倒是地上的垃圾越來越厚了。每次歷盡艱辛去上廁所,都覺得踩着厚厚的地毯一般。

出江蘇,到河南,進陝西,越秦嶺進四川,終於快到終點站了,車上的乘客終於稀疏些了。綿陽到德陽途中,乘務員開始忙碌中打掃衛生,清掃垃圾。青年甚覺奇怪,問之:一路上都沒有打掃,何必打掃?打曰:進站要檢查,否則要罰款。原來如此呢。

計劃39小時的旅程,免費附送幾個小時,歷經44小時終於到了成都。青年實在沒有勁頭再去乘坐12個小時火車去重慶了,於是選擇搭乘成渝高速大巴車。

高速大巴沒有超載,座位也很舒適,青年放好背囊和裝着兩隻鹹水鴨和其他一些特產的手提包,不一會就酣然入睡了。

突然,青年被喊叫聲驚醒,迷迷糊糊地得知,乘坐的大巴拋錨了,大家需要轉乘另外的車輛前往目的地。稀裏糊塗地,他抓起行囊就去了另外一輛大巴。直到這輛大巴開出去許久,他纔想起把裝着鹹水鴨和特產的袋子落在拋錨的車輛上了。

到了重慶,又是一番波折,才抵達家裏,青年滿是疲憊,飯也沒喫,先睡他個昏天黑地。即便睡在牀上,睡夢中依然覺着在晃悠,耳畔響起"咣噹咣噹…"的聲音,還有點懊惱那遺失的鹹水鴨和特產。

這樣的旅程,伴隨着大學四年,給青年留下來後遺症:開始領工資後,但凡有一點辦法,他絕不坐硬座出行,無論遠近。傷了心,傷了身,傷了神了!

5

四年大學生活,青年被分配到古城西安工作。雖然似乎地圖上距離家長的距離近了一些,但中華南北分界線的巍峨秦嶺,依然是回家路的一個巨大屏障。

好在,青年可以乘坐一站式抵達重慶的列車了,出西安,過寶雞,翻秦嶺,經漢中,或成都直達重慶,省去了中途轉車的繁瑣,免去了所帶土特產落在半道的尷尬。

車雖然依然是綠皮車,時間還得差不多接近30小時,可乘車的青年每個月有了大幾百塊的工資收入,和曾經幾十塊的補助有着天壤之別。曾經坐硬座的傷害深入骨髓,他也豁得出去"斥巨資"買臥鋪票。

殊不知,捨得花錢買票和買得到票是兩回事。也是這幾年,青年才知道三十六行,還有神通廣大的"黃牛"存在,他們助人爲樂,收取辛苦費,少則三五十,多則百八十。至今也弄不明白,明明窗口沒有車票,他們卻能買到票。那幾年可沒少麻煩他們,他們也很樂意幫忙。

直線六百公里左右的距離,列車蜿蜒盤旋要28個小時,確實有點讓人糟心,所以基本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除了成都站臺上賣的盒飯比較美味可口之外。

後來,有消息稱,要修建西安到安康的鐵路,如此這般,行程可以縮短到12個小時左右。於是乎,青年心裏充滿着期盼。

盼望着,盼望着,當青年步入壯年,西康線通車了,回家的路只需要12個小時左右了。上得車去,美美的睡上一覺,精神抖擻下車就到了。以至於,無論我他帶多麼重的行李,到菜園壩火車站都有足夠的勁兒背動提動,讓那些在全中國獨具特色的火車站裏尋活兒的"棒棒"少了生意。

或許,菜園壩火車站就是全中國火車道路的終點之一。因爲這個火車站是個死衚衕,單向進站,出站則需要調換車頭方向開出去。印象中,原來的襄樊火車站也是如此,再也沒有見過別的同類大火車站如此。

乘坐臥鋪,基本沒有遇到人滿爲患的情況,因爲無論怎麼超載,不能讓幾個陌生的人擠着睡吧。

再後來,亞洲第一的秦嶺終南山洞穿,高速公路也方便了。再後來,壯年變中年了,到重慶的動車、高鐵開通了。回家的路頓時變得選擇多樣,方便快捷起來了。

現如今,無論何時需要出行,都可以方便抵達的出行方式,而問題是是否有出行的時間。只要"架勢"出發,神州無處不通達。

據可靠消息,不繞路到重慶的高鐵已經開工建設,希望着,中年在變成老年之前,可以實現喫完早飯坐高鐵喫午飯,再坐高鐵回西安不耽誤喫晚飯。

相信可以!

6

從山腳下的村裏到中年的家,曾經有一條不規則石板小路,中年還是少年時候,一天蹦蹦跳跳走幾個來回都不在話下。

後來,鄰居個人出資把公路接上去了,於是周邊的若干戶人家出行就走公路而舍小路了。小路也早已湮沒于越來越繁茂的樹林中。

現在中年回家,偶爾也會從山腳沿着土公路走回家。路不長,也就兩公里左右,但彎多坡陡,走上去也得半個多小時外加一身毛毛汗。只不過,獨自步行的行爲,一般僅限於光天化日之下的白天,因爲夜晚走這段路的體驗不太美好。

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中年應昔日小夥伴的邀約外出到鎮上喫飯喝酒,酒酣耳熱話多,不覺已是半夜。小夥伴開車到山腳下,公路因爲雨水沖刷無法再上行,中年看了看依稀的月光,壯着膽前行。

手機的電筒照亮的範圍有限,更顯得照不到地方的幽深與黑暗。月色並不明亮,根本照不亮遠處的路,卻讓樹影的輪廓影影綽綽,徒增幾分神祕。山風吹過,樹林竹林婆娑起舞,發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這種聲音滲入中年的耳朵,他突然感覺有些驚悚,晚上席上的辣酒頓時轉化爲冰冰的汗水流出。他突然覺着有些害怕。

中年終於轉過第一道彎,正好是一戶人家的牆角。站在牆角邊,他望了望向上的路,還需要轉好多個彎,不寬的公路被樹影和夜色沉沉籠罩着,透着一股鬼魅和陰森。他還知道,在公路兩旁的樹林裏,還安放着好多的不同時代的亡魂。其中有幾個,有中年曾經熟識的長輩,也有曾經一起玩耍過的同齡。縱使一貫是無神論者的中年,也就得有些毛骨悚然,不敢繼續向前。

中年站在別人家的屋旁,進退維谷,給老年父親打電話,可憐兮兮說害怕,請求他老人家下來接。

又過了一陣,中年估摸着老父親已經走下來一段距離,才深吸一口氣,只盯着手機電筒照亮的範圍,悶着頭向前走,根本不敢看旁邊樹影的輪廓。

感覺過了好漫長好漫長的時間,中年聽到了上方傳來了"喂"的聲音和和看到了半空中手電筒的光柱,知道父親就在不遠的上方,趕緊發出"哦"以迴應。父子倆"喂""哦"的聲音劃過夜空,穿透了黑黝黝的樹影,越來越近,中年心裏是踏實的,大步流星向上走,心裏再也沒有了先前的恐懼。

不知道,老父親夜晚獨自走過邊上不時有老墳新塋的路時會不會害怕。但他肯定知道,他兒子因爲害怕在等待他給壯膽。

當中年還是少年的時候,他認爲青年的父親是他的天,無所不能。殊不知,少年變中年時,已然是老年的父親依然是他的天,在黑夜裏爲他壯膽,是他心靈永遠的港灣。

2023.1.30日隨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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