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沙漠.1

在烏蘭沙漠的盡頭，是一座三米見方的白色房子，隱藏在茂盛的灌木叢中，像是一隻怕人的貓。借樹蔭的庇護，陽光從不光顧這個角落，但一步之外，是焦灼的沙漠。
這個房子自從三十年前建起，已經誕生過三個女孩。每次有嬰兒到來，母親沙拉木便會將房子粉刷一遍，從灰色，到土黃，再到白色。白色對烏蘭民族意味着聖潔，而聖潔是貴族的專屬。第三個女孩還未成型時，就有男人指着沙拉木的肚皮將她預定了。男人是村裏的長者，負責農田和水源。在一望無際的黃色沙浪中，農田是金子，水源是鑽石。整村人守着金子和鑽石生活。他們偶爾聽說，地球另一端的某個沙漠，人們守着石油生活。
因爲這次結親，被選中的小孩自然也成爲了貴族的候選。爲了慶祝，沙拉木將房子刷白。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一天。她小時候也曾被貴族的手指拿捏過，只不過稍經思考，那手指偏離了一寸，指向另一個肚皮，沙拉木的人生便被這隻巨手按死在這裏了。
第三個孩子出生那天，長者家舉行了盛宴。正當沙拉木在牀上嚎叫時，接生婆正在宴席中接受大家的敬酒。按照傳統，接生婆只有在那一天才配得到人們的尊重。一個不留神，孩子便開始了人生第一場搏鬥。等沙拉木用盡全身力氣給了孩子生命後，她便去世了。院裏的長者也因喝酒過度昏倒，兩天後，也去世了。
這個女孩人們爲她起名爲沙漠，後寄養在長者家，預備配對給同年出生的長者兒子奇蹟。人們私底下說，女孩的運氣，是由媽媽的命換來的。
男孩奇蹟活潑好動，常常在烏蘭沙漠中獨自遠行。他每次邀請沙漠同行，沙漠都驀然拒絕拒絕。
女孩沙漠的臉總是蠟黃的。她嚮往學校，可世界不讓。沒有人准許她接受教育，除了奇蹟。奇蹟會幫助她和家裏人抗爭，“學校裏很多女孩的。”
“我知道。”，媽媽奇歐日頭也不擡，正在水池旁用力地拍打衣服。
“我幫沙漠註冊了學籍。”
“隨便你折騰，那她也不能去。她需要幫我做很多工作，不然整個家會倒的。”
當晚，奇蹟拉着沙漠潛入黑夜。沙漠頭暈腦脹，還在夢境徘徊。夜色中，沙礫嵌入指縫，白日的餘溫一點點鑽入她的身體。奇蹟握着她的手腕，因爲他決定在婚前完全尊重她。
他們來到鎮上，鑽到一個橋頭，倒頭就睡。睡前，奇蹟承諾她，“明天你就能上學了。我會讓老師把你安排成我的同桌。”
第二天清晨，他們被流浪漢趕走。 那是個長滿絡腮鬍子的男人。他的鬍子上全是白色塵埃。奇蹟想吵架，看到沙漠的眼淚，便嚥下氣。流浪漢最後送給他們一粒新鮮饅頭作爲道歉。沙漠想接過饅頭，被奇蹟拉走了。
他們在學校門口被保安攔住。沙漠的模樣太不光鮮：黃色的舊睡衣，肩膀和屁股上全是紅色、綠色的補丁。
保安讓沙漠出示學生卡，沙漠滿臉通紅。奇蹟又要辯解，看到沙漠的模樣難過得說不出話。他拉着沙漠要走，可班主任牛老師叫住他。牛老師是城裏派來教語文和英語的，是個臉像花生一樣白的年輕人。
爲了避免誤會，奇蹟先進了學校，把身上的錢都給了沙漠，讓她中午喫點好的。一共八塊五角。
沙漠不敢離開學校太遠。她想回去黃沙遍天的村莊、回到她熟悉的家務旁。此時她無處可去、無事可做，城市裏陽光生機蓬勃，而她如此多餘。她看到那個流浪漢，正萎靡不振地靠着欄杆睡覺，面前是一個鐵碗。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喂！”，流浪漢叫她。
沙漠想走過去，至少有個人在身邊可以讓她看上去沒有那麼多餘。
保安攔住她，硬把她塞進保安室，呵斥走流浪漢，提醒她街頭巷尾人販子很多，要小心。
沙漠安靜地坐在保安室。她聽到讀書聲，說着她聞所未聞的語言，連雲朵都隨着頌唱翩翩起舞。過一會，琴聲響起，她看到一個溫柔的剪影正在牀邊和一架鋼琴共舞。正出神，幾個孩子列隊跑出來了，在操場前的臺子前站住。隨後，整棟樓的人都跑出來，列隊整齊，隨着激昂的音樂、整齊劃一地舞蹈。熱鬧的狂歡後，孩子們回到樓內，朗誦聲又傳來，這次她聽懂一點，“七七四十九、八八六十四……”。幾個孩子躲在操場臺後，隨後溜出來玩起了乒乓球，直到被老師提着後脖子拉回了教學樓。她哈哈大笑。保安看向她，她不笑了。保安說，“孩子，笑吧。”，她還是不笑了。
奇蹟曾用嘴巴描述的場景、聽到的聲音如今真的展現在她面前。
午飯鈴響，孩子們爭先恐後地跑出來。保安自己帶了午飯，分給她一半：小米稀飯和一個豆沙包。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品嚐這種滋味。沒有人可以拒絕微小柔軟的米粒在脣齒間融化的口感，還有豆沙的甜美對舌頭的麻醉。家裏的米飯裏總有石子，配菜像是直接從灌木叢中揪下來的帶蟲葉片。她希望每天都可以喫到這種可以讓人不捨得嚥下得食物。
下午四點總，奇蹟出來了。他掙脫了同伴們的勾肩搭背，玩命地跑過來，拉着她的手腕。孩子們鬨然大笑，“抱緊媳婦親三口！”
沙漠問，“他們喊什麼？”
“我不能說，你會不自在的。”
“好吧”，沙漠學着奶媽問奇蹟，“你今天學了什麼？”
“今天學了怎麼畫三角形。”
“什麼是三角形？”
“就是這樣，”，奇蹟比劃一下，“這是等邊三角形，這是銳角三角形，這是鈍角三角形。”
“有什麼區別？”
“我們回祕密基地，我給你細細講。”
“祕密基地？”
“我找到了一個地方，有喫有住。我們住下來。”
“不回家了？”
“在他們同意你上學前，我們不回家。”，奇蹟的臉蛋紅彤彤的，“我怕你太聽奇歐日的話，把計劃泄露了，就沒提前跟你說。你同意這個計劃嗎？”
沙漠有些怕，也很快樂，“帶我走吧。”
此時，奇歐日的身影出現在街角。因爲太過龐大， 所以格外顯眼。奇歐日是村莊裏個頭最大的女人，力量可以和一頭牛媲美。沙漠被她打過一巴掌，那一瞬間在白日看到星光。奶媽此時像是全力加速的火車頭，往學校趕來。
奇蹟拉着沙漠的手腕開始奔跑。在這過程中，沙漠掙脫開手腕，又堅定地握住他的手。沙漠微微眯上眼，她看到陽光永遠灑在面前的道路上，就像媽媽簡陋的屋子外才會有陽光。奇蹟因爲淘氣留下的小辮子在前方的陽光裏頑皮地甩着。
他們去到一個景區，趁着售票員不注意時慢慢從破洞的柵欄鑽進去。奇蹟讀着門口的大字，“尋山。”
沙漠在心裏默默記下來“山”的寫法。
最後，他們來到一座白色寺廟。比曾經媽媽的小房子還要白和聖潔。沙漠被安頓在這裏，和許多衣衫襤褸的人們同吃同睡。白天奇蹟便去上學，夜晚，奇蹟便回來陪伴沙漠，教授他學到的一切。所有的知識讓沙漠困惑、痛苦又激動。她學會了寫奇蹟的名字，奇歐日的名字，還有沙拉木的名字。她期待有朝一日，可以把心裏話寫給天上的沙拉木。
這樣生活一個月後，奇蹟通知沙漠，她可以上學了。只是奶媽提出了代價，那就是簽署生死書，從今往後，只能和奇蹟長相廝守，連死亡都不能給她自由。沙漠要簽字畫押、並且在烏蘭神前跪拜。
這一晚，便是他們在白色寺廟寄宿的最後一日。明天，沙漠將成爲同駱小學開校歷史裏最年長的一年級學生。她無法入睡，只盯着奇蹟面帶微笑的臉龐發呆。
此時，寺廟裏來了新人。她從指縫間偷偷望去，是那個流浪漢，而流浪漢也認出了她。他對她打招呼。沙漠喫驚不已。她也招手回去。
流浪漢走到她身邊，問，“小朋友，晚上不睡覺會長不高的。”
沙漠點點頭，面紅耳赤。
流浪漢從沙漠的角度看向天花板，看到一扇弧形窗子，“你這裏可以看到的星星很有限。我帶你去外面看，好嗎？我認識獵戶星座、巨蟹星座、白羊星座。”
沙漠搖頭。
“你的生日啥時候？”
“七月八號。”
“那你是巨蟹座。巨蟹座是星星組成的螃蟹圖案，是巨大的螃蟹神，專門來守護你的。我要出去看看，你要是想看的話，就跟我來。”
流浪漢捋捋自己的鬍鬚，頭也不回地出門了。
世界上除了烏蘭神，還有螃蟹神？他們是朋友還是鄰居？
沙漠慢慢起身，走向門外那個佇立的剪影。